院子最后,是间大些的屋子,但没有多高,恰好容许一个成年人,弯腰才可进入。
屋子里,是个竖井。
竖井壁上,有挂着绳梯。
东将军和白霓飞身入井,星源却只能攀着绳梯规规矩矩地爬下去。
井底要比井口宽阔得多,一圈都是磨盘大的灶眼儿。
“你让我们看这?”
星源有些不解,道:
“嵇家是烟霸,有这烤制烟叶的地坑土炕,再正常不过?”
东将军不答反问,道:
“你知道这里的火,会去哪儿吗?”
星源顺口答道。
“上面的炕房啊,还能哪儿……”
他话音未落,只听“呃……”的一声,冷不防,身边的白霓,发出一声无法压制的抽泣。
星源忙看向她。
她迎着星源的目光,哽咽着,道:
“这火,通向那堆积白骨的地库……”
“啊……”
星源惊愕出声。
东将军点点头,声音更加低沉地道:
“是的,这火的滚烫的烟气,通过那个堆积白骨的地库,带着“人油”和“人香”,再去烤制烟叶……”
说着,自袖口拿出一本陈旧的书,递给星源,道:
“这是我们在嵇家大家长的书房夹壁墙里,搜到的书,里面记载的很详细……”
“呕……”
白霓哕了出来。
三人顺着绳梯爬出深井,离开这片炕房,来到地下地库入口。
白霓却不再愿意下去。
沉默良久,她才解释道:
“一样的白骨,已无法分辨。”
东将军点点头,道:
“宋五儿看过之后,也是这样的说法。
不看更好,那里面是白骨摞白骨,都堆积得严严实实。
不能碰,一碰就碎成了渣。
我看那书里说,都是捆绑着活人,投进地库。
那被捆绑的活人会剧烈挣扎,碰倒那白骨山,埋住自己,再被滚烫的烟气烘烤,香味会更醇厚,更长久……
这和火坑土焖叫花鸡,是同一个道理……”
白霓掉头跑走。
星源跟东将军摆了摆手,追着过去。
东将军叹息一声,眼角竟然也有一滴泪珠,晶莹剔透。
不知渭水寒悠悠,
淹没古今多少愁。
蜀相折戟五丈原,
秦王展翅几春秋。
血泪斑斑塞上曲,
白骨累累青海头。
多少忧来多少愁,
已随渭水向东流。
能曝露于风沙的白骨,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见了风,见了沙,见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七大门阀世家,是指韦、嵇、阮、杜、崔、柳、季七家。
除去嵇家之外,另外六家的大家长,包括韦三,现在都聚集在韦家。
六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嵇家的灭门,和炕房秘密的暴露,彻底撕掉了门阀世家的虚伪面具。
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次尘族大军的举动。
虽说这次屠灭嵇家,先锋营并未出手,但是,若药师、樵夫力有不逮,或者失手,先锋营会怎么做?
这是个让门阀世家心寒的问题。
“善待下人、护院,善待下人、护院,我说过多少次,你们都不当回事。
若不是下人、护院临阵脱逃,嵇家也不至于……”
韦三痛心疾首地说道,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没用的。”
阮家大家长阮墩身心俱疲地道:
“最该想想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又为什么,会站到了尘族大军的对立面。”
“哼!”
韦三声色俱厉,斥道:
“你现在这样说。
回去问问你的祖上,再扪心问问自己,从百年前,到前不久,都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
阮墩没敢反驳,只是把脑袋低垂下来。
韦三说的事,也算一段公案。
当初,尘族输掉了与菊族的赌战,被迫放弃承天大陆,迁入娲皇大陆时,七大门阀世家曾做了一个决定:
断供尘族大军,所有的财力、人力无限制地投入到,那个要“开天辟地”的秘密组织中去。
三十年前,也就是宋五儿与菊皇对决前夕,七大门阀世家又做了一个决定:
集中财力、人力,建造大船,在尘族失去所有大陆之后,门阀世家要“乘桴浮于海”,依托海岛,继续突破“开天辟地”的事业。
前不久,七大门阀世家再次做出决定:
“与九皇合作,归附菊族,保住财力、人力,确保“开天辟地”之事,能平稳有序地推进。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家做出的决定,后果只能有大家共同承担。
韦三的话,让其他五位大家长都陷入尴尬。
大家都默不作声。
他们在等,等那些本该不存在的人物,给个话。
又过了一会儿,阮墩打破了沉默道:
“你们说,这些年,尘族大军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大家都有了兴趣。
百十年了,尘族皇殿能给尘族大军多少银子?
韦三冷笑一声,讽刺地道:
“你们还真是不染红尘的超脱之辈,不问世事的高尚之人啊。
我是亲眼所见,尘族大军那过得叫个苦啊!
我也是亲眼所见,齐仙园来钱那叫个多啊!
你们,哪个没有去齐仙园帮衬过?
还有,东将军麾下有个细作营,知道对外叫什么吗……”
他环视五人,有些得意带着鄙视,道:
“我也是才知道,它叫“青萍”!”
阮墩惊呼一声“杀手!”,看来这个答案确实出人意料。
韦三又冷笑一声,反问道:
“你们谁没照顾过“青萍”的生意啊?”
其余五人再次陷入了尴尬。
还好他们一直的等待,有了结果。
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道:
“所有的罪过,都让嵇家一肩扛了吧。
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想办法扔给嵇家。
别舍不得!
家被屠灭,什么都是人家的!”
那苍老的声音顿了一顿,对韦三道:
“小韦三啊,你收拾收拾,准备过来吧,或许以你的修行天赋,能给我们一个全新的思路。
韦家的事,就交给韦觉,让他尽快历练,尽快成熟起来,我们也需要他的奉献。”
韦三对着屋子当中作了个揖,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五位大家长,也是羡慕地给他道喜,仿佛韦三,就要一步登天似的。
阮墩,还给韦三作了个长揖,笑得很谄媚,道:
“若有所得,可得记着兄弟!”
韦三连忙还礼,道:
“一定!一定!”
九皇也终于等来了密报,一共三封。
发第一封信的人,比此时的九皇还糊涂。
她在质问九皇似的,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她。
发第二封信的人,倒是发现了端倪,直说有人作妖,但目的不明。
发第三封信的人,给了九皇最不想要的答案。
他说星皇令再现,执于东将军之手,疑似来源于隐月山。
九皇知道,星皇令做不了假。
它就是星皇调兵的虎符,要与尘族大军东、西、南、北、飞、藤六位将军的令牌,俱能相吻合,才能启用印信,发号施令。
尘族大军自成体系,有三十多万人,共为六军,各有侧重。
平日里,分由六位将军约束、训练。
而调动、使用却有极其严格的规定。
九皇也是在接任天选大将军之时,才知道,能对尘族大军发号施令的,只有星皇令的持有者,而不是他这个兼任的天选大将军。
天选大将军,只能在星皇令不出现时,经与尘族之皇、尘族大军的六位将军协商一致,方能调动尘族大军。
也就是说,星皇令出现的那一刻,它的持有者,才是尘族的帝王,大权独揽、威服天下的帝王。
嵇家的覆灭,赢得了穷苦人的欢呼。
最该欢呼的是种植烟叶的烟农,和吸食烟叶的烟民。
尘族大军辎重营已传下话来,烟叶买卖要纳捐,偷逃漏捐者,杀无赦。
尘族大军说杀无赦,那就是真的是杀无赦,当场就杀无赦,没有余地。
那这捐纳给谁呢?
尘族大军辎重营是没有时间掺和这些事,只是让各地烟农,自行处置……
最后,有人主动送到尘族大军辎重营手里就行。
如若不能准时送达,那后果……
对于烟农来说,是一定会把应纳之捐,准时送达,因为这只是纳捐,而不是嵇家那样的掠夺。
这事还不算完。
晒盐的、煮盐的、卖盐的……已经在扫听尘族大军的口风。
“盐霸”阮家,不寒而栗。
还有,嵇家灭门惨案的始作俑者——星源,也被挖了出来。
星源是谁?
隐月山脚,走出来的打渔郎。
那个小小的烟波池吗?
该是钓叟的弟子吧。
隐月三凶的称呼,也被悄悄地改了过来,现在是隐月三侠。
隐月山,也不再是人人止步的禁地。
开始有胆大的,往山上走了一遭,还真就平安地回来。
他说,山上只有那个经常下山的小姑娘,和一条狐狸一样的小黄狗,连跑腿的钓叟、药师、樵夫都没见到。
哪有人信呢。
不断有人去求证,果然那人撒了谎,除了“一个小姑娘,和一条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外,还有一间小屋子。
可那小姑娘说,不希望有人上山打扰。
也就不再有人上山。
也就有人给星源正名,说这嵇家灭门之事,也不该算在星源头上。
是韦觉才对。
要不是韦觉要吃这顿饭……
然后就把齐仙居,那顿嚣张的饭,扯了进来,事情也有了个完整的来龙去脉。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一个个的,都目瞪口呆起来:
这也太搞笑!
这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也行?
有人朦朦胧胧感觉到,这菊皇被雷劈死之后,尘族似乎有了动静,特别是尘族大军有了动静。
星源反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乖巧得像个文静的女孩子,天天毕恭毕敬地跟在韦觉后面,全身心投入到练习木雕的手艺之中。
他有这方面的天赋,进步很大,也很快。
不仅符箓的雕刻,既迅速又准确完整,就是雕刻个花啊、草啊、小动物啊,啥的,也是神情毕现、栩栩如生。
按那些雕刻老师傅的话说,这是祖师爷赏饭吃,跟着韦觉学习,白瞎了这么好的苗子。
星源得理不饶人,硬说自己给韦觉挣得了荣誉,要让韦觉请他吃顿饭,吃顿让他满意的饭。
韦觉懒得搭理他。
可这话传出去之后,星源所住的地方,方圆一里之内,所有的房子都空了下来。
甚至出现了,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屋子,或者露宿树林的状况。
山主无奈,主动出面,眼泪“啪嗒”地请求韦觉,尽快安排了这顿饭,以让梓科平静下来。
韦觉也有韦觉的难处。
上次星源请客,厨子是来自齐仙居。
那韦觉还能去请哪里的厨子,才能胜过齐仙居。
恐怕尘族皇殿的厨子也不行吧。
既然无法胜过齐仙居,怎能让星源满意?
“那咱也请齐仙居的厨子。”
着急的山主,实在是没有了办法,却又被韦觉一顿训斥,道:
“都说了要胜过齐仙居。
齐仙居的厨子能胜过齐仙居吗!”
当然不能,山主哭丧着脸回去,毫无办法。
这次四人见面,只为一件事,就是嵇家那个老不死的。
白浪南把那撮碎木屑给星源看。
星源也不认识,这是什么木质,但他们能感觉出来,这木屑里有符韵的痕迹。
白浪南和杜子丑相互补充,把嵇家老不死的抵挡情况,重现了出来。
星源思考了半天,让白霓取来笔墨纸砚,挥手画出“辛庚而止符”。
他让白浪南随便放出一只蛊毒,便把那画有“辛庚而止符”的纸,团成一团,砸在那只蛊毒身上。
“嘭”
那蛊毒的皮毛爆成一团血浆,纸团则是连灰都没留下,化成的烟,也清清淡淡,若有若无。
跟嵇家老不死的抵挡时,一模一样。
白浪南可是半步诸无境的高手。
他的蛊毒,哪怕本身实力再弱,也有境界的加持。
不至于,被星源这随意纸墨画出的鬼画符,砸得皮开肉绽,血浆崩流。
“赫,这威力,那个老不死的要是进攻,够咱俩喝一壶的。”
白浪南后怕地道。
杜子丑更加保守,道:
“他若进攻,赢得不见得是咱俩。”
两人沉默下来,顷刻之间,又两眼放光,先互相看着,再盯着星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