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称呼星源为“我家凤头”,可见对星源的亲近,已是家人一般。
白浪南、杜子丑两人拱手称是。
东将军传令,转换战斗阵形。
韦明走到船首,迎着海风,他衣袂飘飘,依旧那幅谦卑的神情,却在谦卑中,有许多坚挺的自信。
“咦?”
孙吞海也察觉到了韦明的变化,暗道:
“这短短的一刻,是什么重塑了他的气势?”
他饮了一口茶水,觉着有些凉,有些索然无味。
便随手泼进海里,取出茶筒,茶筒里茶匙、茶漏、茶则、茶夹、茶针一应俱全。
他从茶筒里抽出茶匙,开始清理茶壶里的残余茶叶,又用茶针,清理壶嘴。
待清理干净,又取沸水烫壶,一为去味,二为进一步涮洗茶壶里细小的残茶。
星源透过船舷,看到孙吞海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由真正理解了“道貌岸然”这个词的含义。
一个老色鬼,一个急色鬼,却又有一手茶道的雅趣,这哪个才是真正的孙吞海?
还是人性复杂,哪个都不是真正的孙吞海。
真正的孙吞海,就藏在这一个又一个,自相矛盾的片段里。
星源有那么一刹那,都有些迷惘:那个孤苦无依的那仙若,是不是也像孙吞海一样,把自己藏在无数个片段里?
孙吞海还在忙活,把韦明晾在了那里。
他想看看,韦明气质的改变,是因仅仅一刹那的莫名鼓励,还是恒久,从亘古到现在,颠覆式的脱胎换骨。
韦明态度谦卑,双手叠握着手杖,像一个恭听聆训的末学,心悦诚服,而生不出造次的心思。
而身体里那份坚挺,却不仅有自信,还有力量,如泉水叮咚,落入小石潭。
小石潭的水位渐长。
孙吞海有点吃惊,但还是忙于茶道。
他将茶漏置于壶口之上,防止往壶里放置茶叶时,茶叶会掉落壶外。
又取出茶盒,打开。
再自茶筒中抽出茶则,在茶盒中铲起茶叶,装入壶中。
从炉火上,提过水壶,将水加入茶壶中。
开始洗茶。
洗茶的水并不泼掉,而是倒入托盘中,用茶夹夹起茶盅,反复烫洗。
准备完毕,还不泡茶,要等沸水散了火气,才好泡茶。
否则,茶叶会被沸水的火气,燃烧如泥。
可,韦明体内的坚挺,仍在生长,似乎要从天灵盖上冒出。
不是似乎,是已经。
韦明光光的脑袋,竟然有了一抹若有若无的黑意。
难道,他要乌发重生,返老还童?
孙吞海更加惊讶,忍不住就要动手。
可还是压抑了这个冲动的想法。
海风吹过,沸水的火气散得也快。
孙吞海,加水入壶,又斟上一盅,咂了一口,放下茶盅,道:
“老爷子,可商讨妥当?”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韦明的坚挺,持续升高。
但一贯的谦卑,又深了一层,道:
“回禀宰执大将军。
老朽惭愧,劳您久等。
请您赐教!”
韦明世事洞明,这一开口,就堵上了孙吞海所有的退路。
孙吞海必须出手,不然,那可就有认怂为输的嫌疑。
孙吞海慢腾腾又啜了口茶水,把茶盅放下。
他头上的天空,就有一个臃肿颟顸的水巨人。
那水巨人通体透亮,在蓝天白云之下,在大海的上空,就像一个浪头,跳得太高,被天空挽留,再也回不到他可爱的伙伴——浪花——中间。
水巨人眼神迷茫,盯着大海,喘息着,挣扎着,要回来。
它要回来的方向,却直指韦明。
韦明心好,放一条牛皮索,束在水巨人腰间,好像要把这朵流浪水巨人拉扯回来。
可水巨人真的太臃肿,牛皮索无法箍住它的腰。
牛皮索不放弃,一点点地勒紧。
竟不小心把水巨人齐腰勒断,成了两截。
这两截的水巨人又融在一起,还是个臃肿颟顸的样子。
牛皮索好似要好人做到底,一定要把水巨人拉回大海,便再次箍住水巨人的腰。
事情就是那么不可救药,毫不意外,水巨人的腰再次被勒断。
被勒断的水巨人也再次毫不意外的融合。
这前后两次,等于是四朵浪花,融合在一起,正是孙吞海的蓬芮心壬四海符。
这次水巨人不再让牛皮索箍住它的腰,往前迈出一步,一把抄起牛皮索,三下五下,把牛皮索扯得粉碎。
可怜这韦明的落英符,自己成了“牛皮”的落英。
半空中的水巨人,似乎知道是韦明在使坏,凌空一跺脚,仿佛整个天空,都跟着微微颤抖。
它对着韦明一阵嘶吼,伸手就要把韦明抓在手里。
若是被它抓到,韦明也难免似牛皮索一般,“牛皮”哄哄地落英纷纷。
可水巨人并没有抓到韦明,只抓到一个晶亮的小光球。
那小光球在水巨人的手心里,射出五道光芒。
五道光芒射往五个方向。
每道光芒里都有一匹神俊的白马。
白马飞驰,奔往无尽的远方,消失在视线。
那水巨人被分成五块,像五个巨大的水滴,落向海面。
“这……”
孙吞海有点接受不了。
明明自己的四海符,压着对方的落英符,可以一转眼,四海符就被一道强劲的符力,打碎落入海中。
这变化有点快,没反应过来,可不可以再来一次。
他饮了一口茶水,也不再品咂,直接咽了下去,要再次发动四海符。
那分割四海符的五匹神俊的白马,明明奔向了无尽的远方,可再一转眼,怎么能,又从无尽的远方奔了回来?
这不合适吧。
这是要逮着一块地,拖着犁铧,来回翻耕。
四海符,是孙吞海手里威力最大的符箓,严格地说来,他有两枚四海符。
第一枚是九枚血沁的四海符阵。
第二枚,是用那仙若的“后天符骨”,刻画的四海符。
这也是血沁符修炼中,比较经典的埋符方法。
以符阵为底,在符阵之上再加一符,就像给老虎的爪上,又加了带毒的锋刃一般。
但孙吞海的这个操作,并没有提升太多四海符的威力,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一枚后天符骨,只是帮他跨过,即将跨过而又停滞不前的“诸无门槛”。
这令后天符骨的金字招牌,黯然失色。
后天符骨,只是如此吗?
不禁让人怀疑,血沁符这一法门的前程。
到底血沁符,还值不值得修炼?
韦明的五匹神俊的白马,自无尽的远方奔来,冲着孙吞海,奔驰而来,如闪电一般。
孙吞海发动了四海符,他似一枝离弦之箭,舍弃小舟,直入高空。
以他为中心,又形成了一个,臃肿颟顸的水巨人。
韦明也一提佛光菩提木手杖,与五匹神俊的白马汇合,又成了一团晶亮的小光球。
小光球射向水巨人。
水巨人抬手,又一把抓住。
刚刚的故事,似乎有要重演一遍。
正如: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家庭如此,个人亦如此,修行也如此,战斗更如此!”
开头都是相似,结尾却是各有各的不同。
大相径庭。
被水巨人抓住的小光球,对着五个方向,射出五道光芒,每道光芒上都有一匹神俊的白马。
神俊的白马飞驰,奔往无尽的远方……
这次不是。
这次的神俊白马飞驰,只是飞驰,却无法奔向无尽的远方,就好似那光芒是套马杆,套住了飞驰的神俊白马。
被套住,还如何奔向无尽的远方。
只能拼命地,在原地飞驰。
能看出来,神俊的白马还是占据上风。
看似原地飞驰,实际却是缓缓往前移动。
那臃肿颟顸的水巨人也在加大力道,它的表面,隐隐有淡淡的金色浮现。
就好像夕阳,细碎地洒落在水面。
而随着这淡淡的金色,若有若无,那原地飞驰的神俊白马,不仅不能缓缓往前移动,还有了倒退的趋势。
臃肿颟顸的水巨人,稳稳占据了上风。
白浪南、杜子丑都依计询问星源,是否出手。
星源不仅不回答,反而问道:
“看到那金色了吗?
那是不是半步金身的迹象。”
这谁知道。
天域已知的半步金身境界,只有被雷劈死的菊皇。
而且“半步金身”,又不是个完整的境界,它只是“诸无不死”的上境,在突破至“诸无不死”的边缘。
古籍里记载,也只是记载破境的奇景异象,哪有闲工夫去专门说这“半步”小境界。
见白浪南两人不语,星源又道:
“若是半步金身,你俩是否能伤得了他?”
白浪南谨慎地道:
“听说,只是听说,半步金身,如果不破了体外的金光……”
他似乎想到什么,附在杜子丑耳边说了几句。
杜子丑领会似的点点头。
白浪南又对星源道:
“我俩想试试。”
星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子丑的白月光,缩成一团,藏在白浪南瘾妖的叶子下面。
瘾妖像一条矫健的龙,直扑那臃肿颟顸的水巨人。
瘾妖是株“藤”的形象,却像条虫一样叮咬。
它的嘴巴多,每一根藤须的顶端,都是一张嘴巴。
瘾妖叮咬在水巨人隐隐约约的金光上,拼命吸食金光。
水巨人的金光本来就淡淡的单薄,被它这一吸,顿时就无法覆盖全身,有了漏洞。
杜子丑的白月光突然剑光暴涨,剑气如虹,顺着漏洞就刺进了水巨人的身体里去。
那五匹光芒上的神俊白马,似挣脱了套马杆一般,飞驰而去。
臃肿颟顸的水巨人,被分成五个大水滴,落往海面。
孙吞海也随着飘落小舟。
他虽然又败一个回合,却眉梢眼角,都藏着惊喜的笑意,眼神里,也偶尔有一丝金光闪过。
这是摸到半步金身门槛的象征。
孙吞海怎能不乐?
瘾妖飞了回来。
韦明也跟着落在船首。
他的变化,比孙吞海要大。
齐耳的黑发,油亮光滑,让白霓、唐小荷都艳羡不已。
黑眉如剑,黑须如风。
他这个老不死的,已是个中年壮男的模样。
所有人都想不通,这代表着什么。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着体魄强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再拼一个回合!”
他回头对星源道:
“不抻练到底,我心有不甘!”
星源皱了皱眉,有些疑虑,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韦明举起了他的佛光菩提木手杖,那五匹神俊的白马,似乎受到了召唤,自无尽的远方飞驰而来。
“哈哈……”
孙吞海仰天大笑,右手食指直刺苍穹。
在他的指尖,滴溜悬着有一个小水球。
小水球中,偶尔有一瞬的金光划过。
待五匹神俊的白马汇合成一个小光球,孙吞海的手指便刺向它。
那小水球也受到了驱使一般,顺着孙吞海手指的方向,电闪而去。
小光球也不示弱,迎向了小水球。
“轰……”一声巨响。
韦明被击飞,身体穿过甲板,射了进去,不知道有没有把船底射穿。
而那小水球速度不减,往星源几人射了过来。
星源暗叫一声不好。
瞬间就动用从心符,把庚壬飘移符、丙庚三舍符、辛丁天傀儡符、辛庚而止符、乙生辛云遁符同时启动,顶了上去。
星源的眼眸里,星光杳远,就像天河,在夜空最深处激荡奔放。
手串上的五枚犀角符,也随之化成粉末。
飘移符把战船挪走,只剩星源单独面对那小水球。
三舍符拉开了小水球与星源的距离,无论小水球的速度有多快,它都永远在,能够伤害星源的距离之外。
天傀儡符,把一枚而止符,变成了融合在一起的两枚,从而使而止符的威力提升了几倍。
而止符迎向了小水球。
“啪嚓……
轰……”
就好像有半池子血浆一下拍在海面上。
云遁符顺势就把星源送回了战船的船首。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星源没看清,孙吞海也没看清。
还好韦明飞回来得快,已经站在了船首。
他的佛光菩提木手杖也不知去了哪里,浑身上下,片缕未留,但整个人却已饱满。
若说以前,他是骨头挑着皮,那现在,就是个紧凑结实的壮汉。
身材体型,已臻完美。
尤其是他后背的纹身,那是五匹神俊的白马,就像生活在他的后背上一样。
孙吞海脚下的小舟,已碎成木片,随海飞漂游,漂进那滩腥臭的血浆中。
望着凌空而立的孙吞海,一丝不挂的韦明,仍旧谦卑,他依照之前的计划,拱手弯腰,向孙吞海认输。
代表尘族,邀请菊族这五万大兵驻扎黑窟窿岛。
并庄严承诺,任由菊族大兵上岸,但前提是,不能触犯尘族律法、规矩、习俗。
否则,从严处置。
孙吞海欣然应允。
他必须欣然应允,他已受了伤,若再战下去,真说不好,谁会输谁会赢。
而尘族,一个个的,还都是生龙活虎。
那个老不死的韦明,见了鬼了,还越打越年青。
这是要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