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孙吞海还是认为,自己才是最大的赢家。
第一,仅仅凭一战,就达成了在黑窟窿岛驻军的目标,把五万士兵安顿下来。
第二,自身的修为,突飞猛进,直接跃迁到诸无境界的后半截——诸无正境,摸到了“半步金身”的门槛。
半步金身,这可是天域顶尖的存在。
山登绝顶之时,孙吞海就是天域的峰。
在战船返航的路上,星源、唐小荷住在一起,白霓就在外间。
星源一边拿出通天血犀,要补齐手串上的十二颗符珠。
一边跟两女闲聊,说说此次黑窟窿岛之行的种种见闻。
当然能说的才说,不适合说的,那是绝对不能说。
最想见星源的是韦明,返老还童的韦明,穿着尘族军服、戴着尘族军帽的,不伦不类的韦明。
他的佛光菩提木手杖估计是不堪重负,已化成粉末。
可五马符阵,却转移到了他的后背上。
他想跟星源聊,就聊这,聊这让他忐忑不安,又惊喜连连的经历。
白浪南等人劝住了他。
都说等上岸吧。
星源不是修行者,体力、精神都不甚强大,无法跟修行者相比。
这一趟黑窟窿岛之行,再加上与孙吞海的最后一搏……
估计早已疲累不堪。
让他休息,让他休息、休息……
韦明也觉着是这个理,只得作罢。
但他固执地,要在星源门口值守。
谁也劝说不了,只能由他。
不大一会儿,白霓出来,要洗澡的热水,韦明忙着便去安排?
白霓竟没认出他来。
但,当他带人往星源住的船舱里,搬运浴桶和热水时,星源一眼认出了他。
星源第一句话竟然是满满地期待,道:
“正说洗个澡,就去向您老请教。
既然您老来了,咱就来个裸裎相见。”
说着,就命白霓再安排一个木桶,给韦明泡澡使用。
还让白霓拿出自己的衣物,给韦明穿戴,不再让韦明穿着小卒的军服。
韦明还想客气一下,催促星源休息之后再聊。
可看星源的状态,虽说眉梢眼角都是疲倦,但有些事不说,还是无法安卧。
这也正和韦明之意。
索性说个通透,扔掉心里的包袱,再睡他个无牵无挂、昏天暗地。
两个浴桶已注难热水,洗漱用品,也安排到位。
白霓、唐小荷就退了出去。
星源、韦明两人才把自己泡进了热水里,韦明迫不及待,抢先说出自己的疑惑。
星源只回了他五个字,他便闭上了嘴。
这五个字是“佛光菩提木”。
确实,韦明这种奇遇,只能用“佛光菩提木”的神秘功效,才能解释。
而且星源认为,韦明的修行之途,已走入鬼画符、血沁符和修行符三者之间。
是符箓法门之中,全新的一个法门分支。
但这个法门分支,若要传承,那可是个难上难。
没有佛光菩提木,就没有这个法门分支的传承。
可菩提木好见,佛光菩提木难寻。
就因为难,威力才不同寻常的强悍。
星源和韦明都认为,从今日与孙吞海一战来看,韦明若是能破境诸无,那他的战力,将直逼“金身”。
到那时,打败“半步金身”,肯定不在话下,或者更乐观一些地去看,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说,韦明的“诸无”,将是近百年来,天域战力的巅峰。
毋庸置疑,那已超越境界未跌落时的菊皇。
世事如此,谁人可料。
谁能想到,这佛光菩提木现世五百余年,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用的。
谁能想到,韦明活了二百多岁,才看到万事万物皆是“诸无”的曙光。
一对的大器晚成。
韦明的事情,只能初步做了个这样的猜想。
若说要弄个明明白白,一时半会,凭星源、韦明两人现在的见识积累,恐怕是难以办到。
星源的事情却是要立马就见真章。
星源连个心理准备都没给韦明,就直接说出自己想法,道:
“把“飞凤”的那些老爷子,都从地宫里搬出来,遣往隐月山居住。”
“是!”
无条件地坚定支持星源的韦明,想都没想,立即附和。
然后,他就愣在那儿。
“愣”,不是说不执行星源的决定,也不说执行星源的决定要打折扣,或者讨价还价,而是在思考星源此举的用意。
都说人老成精。
在韦明这个位置上老去,那是精中之精。
就那,也要了半盏茶的时间,韦明才敢最终确定星源的用意,道:
“你是要打碎门阀?”
星源郑重地点点头,道:
“嗯!
但还没绸缪好怎么动手,就想先把这“飞凤”单拉出来,作为以后动手的利刃。”
韦明没有接着星源的话聊,而是说到巽地郑家为黑窟窿岛的菊族士兵,运送给养之事。
还说自己已发誓,等一上岸,就会亲手屠灭郑家。
星源也是感慨,菊族的五万士兵,在黑窟窿岛已驻扎十几年,尘族居然无动于衷。
也许只有我们不知道而已,或许这事本就是在九皇他们的默许之下。
这是个极现实的结论,没有置疑的余地。
然而,菊族的士兵,就在卧榻之侧,若菊族现在动兵,“飞凤”会冲到第一线吗?
在今天之前,韦明可以自信地说“肯定会!”
但现在,他已没有了底气。
星源的做法是对的。
若要打碎门阀,必先整顿“飞凤”。
关于整顿“飞凤”,韦明还有个错误的认知。
他以为星源会把“飞凤”剥开洗净,再划入“青萍”。
星源不想这样。
“青萍”是尘族大军的细作营,是尘族大军的耳目,主要执行尘族大军的军事任务。
“飞凤”不是,“飞凤”应该和五湖教的“同尘”类似,是保卫和行动组织。
五湖教虽然被摧枯拉朽,打得溃不成军,但五湖教的骨架都在。
直隶地安抚使瞿春,在。
太医令齐阳奴,在。
东小楼管家孟淄,在。
“同尘”组织里,最神秘的“无尘”,在。
还有,菊族潮王,应该也在。
除去菊族前将军死在隐月山,五湖教主死在黑窟窿岛,五湖教高层,都还好端端的活着。
而且,这“赤眼”暴乱之后,有些人,可能还会站上风口,充当无俩的风头,更加的风光无限。
这样的形势,这样的“飞凤”,能与“同尘”抗衡吗?
星源就是要把隐月派的壳,给拔毛剖膛、摘清洗净的“飞凤”披上。
新的隐月派有韦明、白浪南、杜子丑、嵇鉴这样的高手坐镇,“飞凤”才可真正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才可真正飞上枝头,一鸣惊人。
韦明的还有一个顾虑,说门阀世家把控了尘族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做掉了门阀世家,是否会毁掉尘族人的生活。
星源为了说清这个事,就拿出韦匠行来做例子。
且事先声明,韦匠行的表现,是给门阀世家增了光,添了彩。
不能抹煞韦明的公道与真诚。
若韦匠行放开手中的权利,又如何。
“那工匠们,不是一盘散沙?”
星源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工匠们会自动结成若干小的营建行,后来的工匠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又比如韦药堂,让掌柜、大夫各自当家主事,那他们会不会挣得更多?
这下韦明才算弄了个清楚。
星源要的不是打碎门阀世家,而是打碎门阀世家,紧紧攥在手里的,铁杆庄稼。
就像嵇家的烟草一样。
没有了嵇家,烟草的银钱被烟农、烟民和尘族大军瓜分,各自都占了大大的便宜。
“那我知道了该怎么做。”
韦明要拿郑家试探星源的想法,也提升自己的见解,道:
“郑家,我只杀当家的那几个。
再把潮帮的生意分割给郑家子孙。
并言明,以后,所有的尘族人,只要愿意,都有机会在潮运生意上,分得一杯羹。”
“就是这个意思。”
星源肯定了他的说法,又对这个老人肃然起敬。
有时候,他都不敢想象,这是个二百多岁的老人。
他的领悟力,践踏思想羁绊的能力,要比许许多多年轻人,更为锋利。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锋利,五百余年的佛光菩提木,才能在他的手里尽展光彩。
这不是偶然,而是韦明二百多年生命中,能保持不断推陈出新、拥抱新奇的必然。
战船从乾江口进入娲皇大陆,顺江逆流上溯,直至江心洲附近,方才靠岸。
星源的符阵业已崩溃,九皇青竹杖的九九归心咒也已撤去。
直隶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只是这喧嚣中,总有点苦楚的味道。
在清扫干净的路旁、巷子里,不小心就会看到断瓦残垣,和烈火焚烧的痕迹。
有时候,还会有血迹,从松软的泥土里露出个头,总会有几个人忙着上去,踩上几脚,踩得血迹无影无踪。
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场“赤眼”暴乱,扔到记忆的爪哇国去。
忘记,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死都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尘族的许多屈辱,也是这样,被生活碾碎,又被大风刮走。
这是个不记仇的族群。
没有仇恨,才能心平气和的生活。
也不是不记仇,是没有本事记仇。
生活在仇恨里,生活在没有能力报复的仇恨里,只能更早的死去。
那些有能力报复的呢。
星源一直在行动,不敢有丝毫耽搁。
时间已经很紧急,谁都不能再推迟,再延误。
上了岸,各人就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东将军、唐小荷要回到六合大营,准备给九皇的奏折。
尘族大军与菊族宰执大将军赌战的结果,还需要九皇颁令娲皇大陆各地知悉,具体再由尘族大军酌办。
这上岸的菊族采买,可不能任由他们胡来,必须在尘族大军的监督之下才行。
而九皇,已经到了离地,他要继续他的拯救尘族的法事,要用青竹杖的九九归心咒,让更多的尘族人归心于他。
想到这事,星源总会有种错觉,认为,九皇,才是这次“赤眼”暴乱,最后的收割者,喜获大丰收。
第二个收割者,应该就是瞿春。
他已接任皇殿使,正陪在九皇身边,接受万民朝拜。
第三个收割者是孟淄。
这位宋五儿的管家,摇身一变,一跃成为直隶地的管家——直隶地安抚使。
这是五湖教已和尘族皇殿合并?
白霓赶着车,跟车里的星源逗闷子。
可星源觉着这不是逗闷子,这是事实。
好像菊族十几年忙忙碌碌建立的五湖教,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不论平地与山尖,
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
两人说说笑笑,车就来到隐月山下。
再有里把路就是烟波池。
在这儿,星源下了车。
他让白霓赶着车回去,他要一个人上山。
在新的隐月派没有建成以前,他不想让白霓跟着自己。
这主要是考虑欢喜,要给欢喜一个适应的过程。
每天抠着银子支撑生活的欢喜,每天穷家破院、吃糠咽菜的欢喜,哪能一下子就接受这改变。
星源想用几天的时间,让欢喜慢慢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发达了。
他徒步上山。
来迎接他的,不是欢喜,而是那条狐狸一样的小黄狗。
小黄狗浑身湿漉漉的,向他飞奔而来,一跃就蹦上了他的怀里,昂着脑袋,舔着他的脸,舔着他的耳朵,舔着他的头发,把水腥味涂满他的一身。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褪去星源满身的风尘仆仆,只有这样,才能挖掘出星源身体里,隐月山的味道。
“又偷懒,看小师叔回来,我不告你状……”
坐在星源画符位置上的欢喜,放下手中的刺绣,要来抓偷懒不捉鱼的小黄狗。
她站起身,转过脸,就看到了星源。
星源对她笑着,像一株迎着朝阳的向日葵。
欢喜没有像小黄狗一样扑上去,而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好久,她才用手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又把手在衣服上蹭干净,弯腰挎起篮子,道:
“你上山,我去买鸡。
好久没有吃卷子鸡了吧。
你上山,等着。
白伯伯、师父他们也都回来了吧?”
星源迎了上去,左手抱着小黄狗,右臂搂着欢喜的肩,道:
“我陪你去。”
“不要陪。
山下都是大兵,上山、下山都要盘查,太麻烦,太麻烦!
前段时间还不让下山,就这两天,才给下去,我才把手里的绣品,交给了颖若绣庄。
还好老板仁义,没有扣我银钱。”
星源听得出来,尘族大军对欢喜的保卫很周全,心里也是一阵宽慰。
“哪有大兵,我上来时都没看到?”
星源故意装作一无所知,不过,这是事实,大兵都已撤完,隐月山也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怎么会……”
欢喜瞪大了眼睛,恍惚间,似乎一切都是梦,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恍惚间,又好像她的小师叔,从未离开过,只是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无用,看着她出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