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独处的欢喜,极度紧张地度过这段孤单的时日,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星源的这句玩笑话,就是压碎她坚强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师叔,你是才回来吗?
别吓我。
我一个人,天天过得提心吊胆……”
欢喜说着,蹲了下身,脑袋趴在膝盖上,“呜呜……”哭了起来。
这哪是星源能料到的。
忙把小黄狗放在地上,蹲在她身边,去哄欢喜。
欢喜却一把抱住了他,放开嗓子嚎了起来:
“小师叔啊,你可知道,这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声音直冲云霄,就好似为了欢迎星源归来,隐月山上杀了一头猪。
当天,欢喜没能下山,星源也没吃上卷子鸡。
只是欢喜在哭,星源就很难受。
时间慢慢到了傍晚,夕阳西下,火烧一样的晚霞,挡住了半边天空。
这是到了回家的时辰,星源就把欢喜扛在肩上,像小时候一样,把她驼上山。
一步一步登高,一步一步追逐着晚霞。
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跟在后面,或者窜到前面,又或者迎个顶面,蹦蹦跳跳,像只愉快的小松鼠。
只是它在上山时,嘴里会叼着一条鱼,顶面跑下山时,就只张着嘴巴,耷拉着舌头。
那小屋前坐着白浪南,大槐树下坐着杜子丑。
杜子丑抽着旱烟,读着那本破破烂烂的破书,白浪南在面前升了一堆篝火,篝火上正烤着鱼。
看见他们,欢喜急忙挣扎着从星源的肩上下来。
可星源就是不让,仿佛要等到白浪南和杜子丑取笑她之后,才行。
果然,白浪南一边翻烤着鱼,一边不咸不淡地道:
“师伯、师叔,这都是一样的吧,怎么,我这个师伯,为什么,总就差那么点儿?”
“得了吧。”
杜子丑喷了口烟,愤愤地道:
“你只是师伯,我可是亲生的师父……”
欢喜已经笑得不行,星源才放她下来。
她先是跑到杜子丑跟前,给他揉两下肩,又拍拍他的脑袋,道:
“师父不闹,我这就给你烤鱼,慢慢等着。”
又跑到白浪南背后,搂着他的脖子,道:
“师伯辛苦,师伯最疼欢喜。
您歇息一会儿,我来……”
星源也围在篝火旁,搭把着手。
有那么一瞬间,星源也有了个梦醒的感觉。
一切还是那么恬淡自然,还是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快乐,简单的把日子越走越长,简单的与欢喜一起长大,简单的看着白浪南、杜子丑,一天一天变老……
没有嵇家的白骨累累,没有江心洲的浊浪滔天,没有“赤眼”暴乱,没有黑窟窿岛大战……
想到这儿,星源笑了,原来不是梦。
因为他想到了江小曩。
梦开始的地方,有个江小曩。
现在,江小曩仍在,那就不是梦,或者梦没有醒来。
第二天,欢喜一定要让三人吃上卷子鸡。
星源就陪着欢喜下山去买鸡、买面。
可绕了好大的一圈,都没有买到。
不是欢喜太挑剔,也不是公鸡不精神,而是欢喜太心疼银钱。
她总想用最少的银钱,买最可口的公鸡。
这就需要耐性,需要眼光。
不仅是有挑鸡的眼光,还有挑老板的眼光。
要能看出来,哪知公鸡,虽其貌不扬,却有着劲道又嫩滑的肉。
要能看出来,哪个老板的鸡,还能再便宜一些。
星源有的是耐心,就像个父亲,看着自己宠溺的小公主,无论怎么瞎胡闹、瞎折腾,都乐意陪着。
白霓却没有多少时间。
她趁欢喜去铺子里,看着杀鸡脱毛的那点功夫,凑到星源身旁,在星源耳边,汇报了两件事。
第一件,韦明、嵇鉴已带着他那十几个老不死的,住进了隐月山后山。
隐月山后山有大大小小的不少山洞,藏月洞只能算其中较为隐蔽的一个。
第二件,韦匠行的工匠们已经上山,估计这会儿,隐月派大殿的选址,都已定好。
这韦明还是个急性子。
星源无奈地指着杀鸡铺子里,正一丝不苟,监督伙计拔鸡毛的欢喜,低声道:
“她怎么办?”
“那个颖若绣庄,已给买了下来,她去那里。”
这还真让人挑不着理儿。
“那我呢?”
星源又点着自己的胸膛道:
“我去哪里?”
“你去梓科树林啊,那里有你的房间。”
“那……”
白霓调皮地笑了,道:
“还有什么?
看韦明老爷子有没有想到?”
星源抿了抿嘴唇,道:
“那这顿卷子鸡,总得让我吃着吧?”
“能吃着。”
看来这个要求也在韦明的算计之内,白霓不慌不忙地道:
“我劝你啊,多买两只鸡。
韦明、嵇鉴要跟你们一起吃……”
她话还没有说完,欢喜已经拎着脱了毛的鸡,边细致地检查着,边走出来。
白霓一闪身,便躲进了行人里。
欢喜似乎对自己相中的鸡很满意,拎着给星源显摆,道:
“这个好。
你看,腿粗,翅长,一看就是爬山、上树的鸡。
这样的鸡肉香,还耐嚼!”
星源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白霓要多买鸡的嘱咐,生硬地把话插了进去,道:
“这鸡好,要不,多买两只?”
“想什么呢!”
欢喜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在外面这段时间,他的心已跑得疯野,忘记了日子该怎么算计着过,立刻就要给他拧拧劲儿,道:
“这段时间,只有我跟小黄狗两个挣钱。
若碰着大兵封山,鱼又没地儿卖,要不就我和小黄狗烤着吃掉,要不就只能放回烟波池。
手里的积蓄,已经见底。
你还多买鸡?
卷子鸡的灵魂是卷子,鸡只是给卷子浸味用,一只足够,一只足够。
一会儿我多买半斤面,让你吃个够。”
一边说,一边拉着星源就走,转往卖面的地方。
可才到一家米面油店里,还没瞅准买哪一种价钱的白面,就见杀鸡铺子的伙计拎着三只脱了毛的鸡,追了上来。
那伙计见着欢喜就嚷道:
“你什么人?
你是何居心?”
这质问,把星源、欢喜都问懵住。
星源心想,别是欢喜忘记了给银钱吧。
欢喜心想,我明明给了银钱,也没拿错鸡呀。
可那伙计接下来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他把手里脱了毛的三只鸡,塞进星源挎着的竹篮子里,道:
“给了钱,不拿鸡,是想回头讹诈我们吗?
告诉你,没有门。
我给你送来,你可以上秤称,少一厘,都不要你银钱!”
说完,那伙计甩手而去,竟甩出,不惧豪强、恶霸势力的大义凛然来!
欢喜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手足无措地看看星源,看看那伙计的背影,又忙着给店老板解释,道:
“我这……
老板……”
“小姑娘。”
米面油店的老板,也被这一番“纠纷”弄得稀里糊涂,但却清晰记得“讹诈”两个字,便抱着破财消灾的朴素想法,可怜巴巴地道:
“您老随意,哪一袋,多少,随便拿,随便装。”
“不是……
老板……”
欢喜还要解释,却发现越解释,老板的脸儿越绿。
这……
一咬牙,一跺脚,她拉着星源转身出了这店。
哪知,那老板,竟抱了半袋子白面,硬塞到星源的怀里。
气得欢喜,蹲在地上就哭。
这人怎么了,这怎么才能解释得清啊……
星源想笑,却又必须忍着。
他看了出来,那个杀鸡铺子的伙计,是白霓易容改换。
要说白霓这本事,真是了不得,与丁辛焕然符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个米面油店的老板,也肯定是“青萍”所属。
白霓临走前,给了这老板一个手势。
老板这也算奉命做戏。
不然,怕事儿怕成这样,就别做老板了,做个跑堂的小二,多自在。
可星源看到哭得伤心的欢喜,也也跟着沉了下来,竟也有了要哭的冲动。
欢喜在山野之间长大,生性单纯,不经人世狡诈,这要是去了菊族,成为菊族的皇……
那……
星源在心底升起一股保护的欲望。
一定要保护好欢喜,不能让她落入菊族之手。
虽然那是富贵,但对欢喜来说,这抠抠搜搜的清苦,才是她的幸福。
眼前的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受尽委屈,蹲在地上哭泣的欢喜,弄回家。
还得是白霓,她也知道这单纯的姑娘顾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壮汉,吆喝着要去隐月山干活儿,说是隐月派要拆房建大殿。
怎么着!
欢喜立即止住哭声,站起来,看了看星源。
星源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欢喜却吼了一声,道:
“我看谁敢拆老娘的房子!”
气呼呼地,冲了上去。
她个小姑娘,哪里能追上几个壮汉,几个拐弯,就追没了人。
可欢喜的脚步,不仅没有停止,还加快了速度,并且不停回头催促星源:
“你磨叽什么,快点,有人要拆咱的房子……”
星源紧赶慢赶,也没有赶上欢喜。
等他赶到大槐树下,欢喜正叉着腰,直挺挺地站着,好像很气愤。
在欢喜的面前,一字排开四个人,最老的是嵇鉴,最年青的则是二百多岁的韦明。
星源赶紧上来,把竹篮子放下,站在欢喜的侧后面,装作跟欢喜同仇敌忾的样子。
只听欢喜冷冷地道:
“我再问一遍,谁来回答我的问题。”
白浪南给星源使了个眼色。
星源会意,忙笑着走上前,一把抓住杜子丑的手,道:
“我说丑哥,你再是掌门,这事儿,怎么都得给欢喜商量不是。”
说着,就要把杜子丑往外拉。
杜子丑哪里肯就范,使劲要挣脱。
这时,就听欢喜的语气更加冰冷,道:
“师父,我就觉着是你。
别人也没这么个胆儿……
来说说……”
杜子丑气得直翻白眼,但没有法,只好甩开星源的手,硬着头皮,给欢喜陪着笑,道:
“我对天发誓,我也是才知道。
骗你,我就是王八……”
话音一落,驾着白月光就跑。
接下来的声音就像来自后山,央求着欢喜,道:
“快做饭噢,来了客人呀?”
在他跑的同时,白浪南也展开了瘾妖翅,就像一朵茶色的云掠过,说话的声音,却也像来自后山,道:
“王八!你就是个王八!
每次要跑都不打招呼……”
看这情形,韦明、嵇鉴哪里还能待下去。
韦明骑着一匹白马,那嵇鉴却是踩着一团火,都一闪而逝。
气得欢喜直跺脚,却又赶忙着,去弯腰挎篮子。
师父再是个不争气的半吊子,这来了客人,总不能让客人饿肚子吧。
星源也机灵,默默地把劈柴抱到灶前,在欢喜揭开锅盖的一刹那,用绣花针,随手在劈柴上刻画了个丙乙火符,点燃了劈柴。
只要一干起活儿,欢喜就能忘掉烦恼,快乐起来,特别是她的小师叔,还陪着她。
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叼来一条鱼。
欢喜接过鱼,拍拍它的脑袋。
它又跑下了山,不大会儿,又叼来一条。
欢喜也接了过去。
小黄狗又昂着脑袋,看着欢喜,等了一会儿。
见欢喜没有指示,才卧在星源脚边,就像不愿再跟星源分开的样子。
大半个时辰之后,韦明、嵇鉴、白浪南、杜子丑结伴从后山,说说笑笑地走了回来。
仿佛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欢喜一般。
而欢喜的装着卷子鸡、和清炖鱼的两只大陶盆,才刚刚摆上桌。
桌子就在那棵冠盖如云的大槐树下。
星源去陪韦明他们吃饭,欢喜却没有去。
她要把厨房刷洗一遍,再烧水,准备饭后泡茶。
虽然她的家清苦、贫穷,但她还是想让客人满意,让客人感受到,她浓浓的幸福。
幸福是种感觉,和权势富贵,和声名地位,都没关系。
哪怕就是长生不老,也不关幸福的事儿。
幸福就是家的感觉,真的不关其它。
星源坐上桌,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也跟着过来,摇着尾巴,在笑。
是的,小黄狗是在笑。
它也只是张着嘴吧,耷拉着舌头,但谁都能看出来,它是在笑。
摇着尾巴,在笑的小黄狗,是想讨几块鸡骨头。
它的要求是这样的低贱,却还笑得如此真诚、可爱。
韦明仿佛被小黄狗的风采迷住。
他盯着小黄狗,目不转睛,但眼眸里,却仿佛有奔涌的往事,如乾江滔滔。
那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才该有的情愫。
白浪南递给韦明一双筷子,也把韦明的眼神从小黄狗身上扯回来。
杜子丑把烟杆插回腰间,也拿起筷子,对韦明道:
“请吧。”
可韦明却又放下了筷子,笑笑,道:
“我该从哪里讲起呢?”
等韦明开口讲下来,星源也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顿饭,一顿他要参与,欢喜也要参与的饭。
韦明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远,大约在五百多年前。
可故事的重点却在一百多年前,在“菊皇之祸”发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