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窗户和广播都已经被余威关上,夫妻俩正兴致勃勃的小声讨论着一会接上弟弟回家的安排。
梅飒透过前窗玻璃眺望远方,这片荒原似乎绵延无尽,唯有清冷的月色洒在高速公路上,替这片旷野平添几分神秘。视线里已不见巍峨山峦的影子,只剩下空旷的原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方传来若隐若现的胡狼嗥叫,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冷。梅飒目光转而凝视起后窗玻璃,一片灰蒙的尘烟被车轮带起,伴随着疾驶的车辆翻滚着,想必是快要到了。
田丽华注意到她醒了,笑着叫她:“梅飒你醒了?正好我们也要到了。”
田丽华温柔地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同余威一般的幸福和激动。
梅飒问:“田阿姨,我们直接到降落地点吗?”
田丽华喜滋滋地说:“是啊,一会儿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和余辉叔叔了。怎么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呢?”
余威也笑道:“是啊,小小年纪有多少愁不完的事儿啊?不会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吧?”
被同学欺负是家常便饭好吗?梅飒心里嘟囔,但这些都懒得说出口。比起爹妈上天一去不复返,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梅飒挤出一个笑容给他们,是的,这个欢天喜地的日子人人都要有笑脸才行。
也许真的是表坏了,联合集团也并没有通知他们不要去接人。梅飒心中越来越忐忑,还是忍不住说:“我感觉不太好。”
田丽华奇怪地看她一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坐车太久晕车了?”
梅飒摇摇头道:“身体很好,但我就是感觉,不太好。”
夫妻俩稍从喜悦中回神一点,稀罕温暖地关注了一下梅飒,安抚了她好一会。梅飒挺意外,因为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他们这么兴奋了,毕竟一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私家车开进降落点的基地花了好长时间,外层被人群堵塞了,记者媒体、当地民众和一些远道而来围观的天文爱好者们都被军用电网拦在了外面。在门禁关卡处信息核对和盘问的期间,梅飒仔细看了看,有很多机器人警卫把守在门口,其中只混杂了零星几个人类,果然有什么不对劲。
核对信息的警卫机器人的声音突然道:“你们夫妻没有孩子吧?后面那个女孩!出示证件。”
“她是……”田丽华热情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梅飒的身份证件上前回应,却被严肃地制止了。她只好转头将证件递给梅飒。
梅飒在联合集团的儿童中心生活了好几年,对这种照章办事的军用机器人早已司空见惯,她放下车窗,面色如常地将证件递给机器人。
机器人扫描证件后又看向车里,依然严厉:“请你下车,我们需要最后人工核对一遍证件信息。”
梅飒打开车门,神情极其冷淡。田丽华想阻止却被余威拦住,轻声叫她不要轻举妄动。梅飒站在车旁,岗亭一个军官匆匆走了出来接过证件,蹲下来核对了梅飒的信息,随即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让她回到车上等待。随即他转身回到岗亭,拨通早就准备已久的电话。
“报告,东南门门禁,请接行动指挥官。是的,好的谢谢……指挥官,那个孩子也到了。是的,坐余威夫妻的车来的,是的,他们是舰队成员最后到的家属。好的……”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粗糙的男声:【等他们进入基地后将这片区域全部封锁,从现在开始任务级别提升至X级。】
岗亭密不透风的隔音玻璃阻挡了外面的人的听力,只见那人电话说了有好几分钟,挂了,军用机器人手上多了一个手环,朝这边走来。
它对车窗里的梅飒说:【把手伸出来,未成年人进入基地需要佩戴安全手环。】
梅飒有些犹豫,她看了看余威夫妻,夫妻二人朝她点头,可她还是很犹豫,总觉得哪里不对。
“梅飒,请把手伸出来。”机器人机械的重复了一遍。
余威吓了一跳,火速开门抓起梅飒的手,伸进了手环,手环咔嚓一声锁上,接口的地方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绿灯,一丝刺痛感一闪而过。
余威歉意的朝军人点点头,边将梅飒揽回后座上,边走还边小声责怪:“怎么回事,要听大人话啊!马上要进基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银灰色的汽车再次被发动,梅飒木然地系好安全带。蓦地,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身向后窗看去,漫天的黄沙覆盖了星空,被土烟擦掉的月色中她隐约看见刚才关卡的3层金属大门被全部缓缓的层层封锁了。梅飒紧张的撸起袖子看向自己的手腕上刚被强行戴上的手环,想要摘下来,可怎么掰手环的接口都纹丝不动。由于动作越来越大,余威从后视镜中发现了梅飒的动作,连忙出声制止,梅飒只好作罢。
又开了10分钟,看到了杂乱停着的车群,再远一些的开阔地站了一小撮人群,3人下了车,朝人群快步走去。不相关的人全部被隔绝在了基地外,不仅如此,观测区也没有任何摄像机,人群周围摆了4盏自供能无线射灯,在无垠的大漠上画下4条很粗的白线,二十米开外模糊看到有一个后勤的临时营地。
余威夫妇带着梅飒走到人群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上前询问才知道这次返航降落好像很严肃,有些队员的家人甚至是漂洋过海赶来,大家凝聚在一起,眼中包含希望的翘首眺望寂静的夜空。
幸运的是,今夜的夜空如洗,没有任何云彩的遮挡,使得视野格外清晰。如果天空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无论是微小的变化还是明显的异象,都能在第一时间被人们察觉到。众人聚在一起,小声地交谈着,不时还传来阵阵轻快的笑声,场面热闹而和谐。在这片欢乐的氛围中,梅飒却被淹没在人群中,没人注意到她的表情严肃而沉默,目光闪烁着不似孩童的深邃。余威夫妇也异常兴奋,他们正和其他队员的家属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在梅飒沉默的眼中,只能看到树林一般层层叠叠的衣袖。
她抬起戴着安全手环的右手不死心地又仔细看了看,田丽华紧紧地拉着她戴手表的左手,一只手实在很难搞出什么动作,只好又作罢了。目光从大人们手臂的缝隙间一直往前延伸到没有灯光之处,大漠的地上铺满一层朦胧的月光。那么远,应该就是降落的地点了,梅飒想。
众人又干等了2小时,逐渐的,有人累了,大家陆续原地坐下来。梅飒回头看了一眼车群,却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后面站了一排迷彩服,车群已经被挡住看不真切了,梅飒咽了口水,抱住了田丽华的手臂,田丽华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来了!”突然有一个人激动地喊道,随即众人都纷纷站起来。
无尽的夜幕中,众人凝视着前方,梅飒明亮的瞳孔里闪过一颗不明显的火星子,它下落,逐渐化身为一颗明艳的、带着火焰的球,划破了她镜面一般的眼球上映出的幽邃黑夜。一声巨响破空,犹如一道闪电降临在地平线上,砸碎了大漠的月光。那道因为撞击而发出的强光四射散开,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大漠。
尔后,沙尘、降落伞和尾迹的烟雾混成一团,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众人站在原地张望着,又面面相觑,等待了几分钟后。四溢的月色又温吞的连成一片,一道模糊的青烟自闪光处升腾而起,沿着地面蜿蜒游走,拖拽出一条长长的扭曲阴影。这条阴影仿佛是一段未解的谜语,深深地藏进了远处的黑暗之中,从那深空中而来,又升到那深空中去。
梅飒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眼中的光明与阴影相互交织,与人们的欢呼声在她的记忆中镌刻下这这个唯美得不真实的瞬间。
人们开始朝坠落点跑去,树林般的衣袖,后排的迷彩服,两侧几辆后勤越野冲上去,转瞬间又是黄沙漫天。梅飒海拔太低,沙子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跌跌撞撞的被两个大人牵着往前赶,甚至有那么几秒她感觉因为跑得不够快,被两个大人提起来,脚下都腾空了。
等她的视野再次清晰,众人已经走到坠落坑附近,她的视线被牢牢锁在那个陷入黄沙一截的漆黑船舱上,舱外壁上编号却在一瞬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印在了梅飒的脑海深处:S3-01。
之后发生的事在梅飒此生的记忆里都异常模糊。大批的军用机器人围了上来形成人墙牢牢控制了人群的活动范围,不远处越野车上的人面若冰霜的上前打开了船舱的门,而里面只出来一个人,越野车的车灯打在他脸上,轮廓异常清晰。那人梅飒在联合集团大厅的文化墙上的照片集中看到过好几次,他的名字叫康纳。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又慢又模糊,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之后很快她被迫与余威夫妇分开,一个军用机器人将她抱起,带到了基地一个建筑中,让人感到异常空旷的电梯下降了很久,之后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道。那条过道给梅飒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在很久的未来她还时常想起那个场景。
走廊狭窄逼仄,两侧矗立着让人难以理解的破烂泥墙,这些墙壁没有一扇窗户,仿佛一个厚重的壁垒,使得这里的空气变得格外压抑。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她被迫艰难地穿行,终于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停下。眼前高大的人影将手放在那铁门上的把手上后,门“咯咯咯”的发出一种沉重的呻吟,就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兵,疲惫而无奈。
但这仅仅是短暂的解脱,因为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更加阴暗的世界。铁门后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四周的墙壁依旧是光秃秃的泥墙,只有一张简单的行军床和一把椅子。那些泥墙上的污渍仿佛记载着这里的岁月沧桑,每一道痕迹都流露出不可言喻的秘密。
她被轻轻地放在行军床上,那金属的床架同样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似乎在宣告着这里的一切都被束缚着。之后,那扇铁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仿佛将这个世界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