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的金属曲面温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室温，一根根有序排布的十字交叉缠绕成一个半圆，焊接在一小块弧形的铁皮上，形成的球形空心球中，几乎看不见的玻璃外壳包裹着滚烫钨丝，刺眼的强光穿过玻璃壳上一排小字：Base-b9。
细微的阴影下，无意中穿过铁丝空隙的一只小飞蛾拼命地挣扎着来回撞在灯罩和灯泡上，既想要光又想要逃离，玻璃壁上的灰尘被它撞得到处乱飞，铁丝空隙里蚊虫的尸体也化作尘土，在它造成的微弱震动下，飘向逐渐消失的灯光尽头。最终，它的一只翅膀被翘起的一点金属皮勾住，它结束了最后一次撞击，那只翅膀从铁丝的空隙中掉下去，光线隐去的黑暗中，落在战士的帽檐上。
帽檐边缘后几乎就要抵住的陈旧墙壁上，锈迹斑斑的铁钉牢牢地嵌着一块黑色的金属牌，上面是凹陷的烫金新字：b9-003。灯下两个纹丝不动的战士值守着这个房间。
审讯室里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呐喊，随后是桌子被“砰”的一拳砸得巨响。
审讯员激动地站了起来：“康纳博士，请你严肃点！老实交代你撒谎的动机！”
他已经尽量公事公办的对待面前这个一脸冷漠的生物学家，谎报虚假返航信息的肇事者！
康纳耸耸肩：“我说了，岁星号发生不可逆的安全事故，我带着样本乘逃生舱返航，就这么简单。”
“其他人呢？！你一个人回来，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话！而且你在太空中请求返航降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审讯员耐着性子坐下来追问，但康纳就此沉默了。
按理来说他应该遵守回避原则不参与此次审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也在岁星号上执行任务，但他降落时就在现场，这件事联合集团目前的意思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事情明了之前，为避免不必要的恐慌，需要保密，知情的人对这一点也基本达成了共识。
除了个别的，比如梅家夫妇的遗孤梅飒，上面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么大件事跟这个孩子说清楚。
康纳再开口：“如果我说就我一个人回来了，你们未必会接收我，毕竟我和整个岁星号的价值相比，孰轻孰重，我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审讯员气得又站起来：“怎么可能？你何必这样小人之心！你不知道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航天重大事故了吗？虽然总部接到你的返航请求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居然丝毫没有怀疑事情的可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现在全球的人都以为岁星号整个队伍都回来了，我们怎么和每个参与精英委派国家的人民交代？我们怎么和其他船员的家人交代？你要是实话实说，现在情况不会这么糟糕，你有没有想过梅家夫妇的小孩一夜之间没了爸妈是什么感受？你只想你自己了！”
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审讯员看见来人，马上立正敬礼，瞥了一眼看上去已经破罐子破摔的康纳，心里翻了个白眼。恭敬的对来人道：“长官。”
“审讯员，你下去吧，接下来我亲自审。大家的情绪一时都很难调整过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都好好平静平静，尽快重新进入工作状态。”一旁的副官向审讯人员点头，审讯员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和另外一个警卫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康纳和长官两个人，一个粗糙的男声从那个“长官”嘴里发出：“这次事件暂定编号为S301事件，已经加密为S级档案，之后还有可能升级。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康纳，你都要谨言慎行。你的行为不仅严重影响到联合集团面对严重的舆论压力，现在很多本应该与世界各国共享的地外科研成果分配，也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变得难以推进。我相信你虽然在大学实验室从事了多年的科研工作，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很明白。现在事情刚发生不久，很多问题都尚有一些回旋的余地。如果你还有点身为人类的道德底线，应该把该交代的都详细报告。”
康纳看着他，他想他是认识他的，在选拔入伍的当天他见过这人一面。此人叫德，是木星系探索计划的基地总指挥官。木星系探索计划本身成本就耗资万亿，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够独自负担的，当初委派他承接这个任务的时候上面似乎也闹得不是很愉快。
现在任务出了问题，第一个被问责的也是他。不过一眼看过去问题就得从康纳入手，只是没想到这才刚落地没过多久他就能亲眼见到德，看来事情已经混乱到不知道怎么收场的地步，康纳不仅给联合集团丢了一个难题，更是给了德一个几乎不容许再次失败的任务。这种状况下，估计也没人想要再接手岁星号项目了，既然如此，所有人都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和德绑得死死的。
如果他配合调查，一切资料完整提交收场后，这个事件也许会升级至X301或T301，而康纳也许就可以将功补过了。
康纳终于在和德长达10秒的对视后放弃了挣扎，低下头说：“我知道我一定会坐牢，我的选择已经触犯了太空法案的很多条规定，但是我没办法，我不想我的科研成果最后不翼而飞，不然我这辈子就白活了。你也知道我这辈子都献给科研工作了。”
德皱眉：“就为了这个？”
康纳耸肩，冷笑道：“就？是的，也许在你们眼里这点东西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本来一开始我并不愿意执行木星系探索任务的，我应该在2120年就退休回老家……是的，对于这件事上面是对我有补贴，但对我的家人来说我们需要的只有更多时间。只是，当时我没有选择。”
康纳抬头再次正视德的眼睛，继续说：“既然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次任务又意外的有收获，如果我早早地说了岁星号被毁，那很多别有用心的人一定会占用我的科研成果。当初我们走的时候，为了保护很多先进技术并没有公布队员名单，现在想要对我做点什么，反正死人都不会说话，也不会有人为我证明。”
德不可置信地看着康纳一脸轻松的表情：“所以，你就为了公平？”
康纳讽刺一笑：“不管我为了什么，总之现在抹杀我的存在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人都看到我出来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并没有让这次降落上媒体直播。”
德也回以讥讽一笑：“你不会以为基地坐着的都是傻子吧，我们在你降落之前就探测到你乘坐的不是降落返航舱，是逃生舱。”
临时调整了基地的进入权限确实挽救了一些场面，但全球媒体宣传出去的谎言再也收不回来了，木星系探测计划大获成功，英雄们回归，见证历史的著名事件之类的新闻已经在满天飞了虽然他们封锁了消息，所有围观家属已经隔离谈话了，但耐不住这么多人的关系网，这么多人的失踪终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只能不做任何回应的等事情冷却下来，再做下一步打算。
康纳坐姿放松，两手一摊，说道：“你们放过我，我可以帮你们做伪证。”
德严肃地看着他：“你又想干什么？”
眼前这个人和当初他们面试时候的表现一点都不一样，他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康纳说：“我也没别的想法，你们可以宣传我，我可以上媒体，以此来说明我们的研究成果，把重点都放在我和成果上面，自然对别人的关注就不多，民众的热情都在科研发展上，实际上对每个队员关注并不是很多，至于他们的朋友圈——木星任务的成功让他们的人生走上了新的阶段，脱离了原来的圈子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德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恨恨地盯着康纳：“我是不会被你牵着走的，在一切问题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你必须先仔细一五一十地交代这次事故发生的全过程，该是你的成果会是你的，我也可以保你直接退休回老家，只是你之后的生活还是要定期报告，其他条件免谈。”
康纳似乎也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于是点头表示同意。德随即对着监控摄像头使了个眼色，很快两个记录人员和两个警卫走进来，德的椅子退到房间的角落里，康纳开始了整个任务和事故的陈述。
2小时后，另一个警卫打断了房间中的对话，走进来对德耳语道：“长官，逃生舱上的备用黑匣子遭到严重损坏，里面的信息碎片不完整，目前也还无法修复。”
德点头表示知道了，警卫退出去。黑暗中他看向继续对话的康纳，若有所思。
笔录员问：“你是说在收到地外文明的信号后人们就有了矛盾，然后就陷入了混乱？具体说一下怎么回事。”
康纳点头继续说：“是的，第一天举手表决的时候很奇怪，3轮都是平票。当天半夜，有人因为太害怕就偷偷爬起来去把TUR-1偷了出来，想要直接扔回太空，我当时也正熟睡，但是在他成功之前被梅发现了。”
笔录员打断：“等等，梅为什么没睡觉？”
康纳说：“她在隔离期间休息得很好，那天是她结束隔离的第二天，精力很充沛，而且由于她投的是保留TUR-1的票，所以她睡不着，在看我发给她的TUR-1隔离监控记录，听见响声就起来查看了。”
笔录员写下问题又问：“她投的是保留票？为什么？”
康纳想了想，说：“据投票现场的讨论来看，大部分投保留票的人都认为TUR-1具备很大的研究价值，至少它的外壳就很有价值，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根据我的分析来看，它的外壳可以让它在太空里无防护的休眠，很像我们的宇航服，但比宇航服实用多了。至于梅自己，这么说来，她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对这个东西的兴趣不大。”
笔录员翻了翻前面的记录，说道：“她还是物质采集员？怎么会没兴趣？”
康纳手掌向下交叠地撑起下巴，也有一些疑惑地说：“她对这个东西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以及一直以来我对她的了解，相处了几年下来，我很少听她提及关于生命学科的兴趣，但是最后她却因TUR-1而死了。”
笔录员笔头一顿，快速换了另一个记录本，翻开崭新的一页写下【梅的死因】：“请你详细描述梅的死亡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