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安德在场上努力想要做出改变，但半场的比赛只有45分钟。
这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如果你想要它尽快结束，它可以看起来十分漫长，仿佛一个世纪那样；如果你想要它过得慢一点，它就仿佛又被人按了加速键一样，让你甚至来不及从指尖捕捉到时间的尾巴。
混乱的45分钟一点一点流逝，当安德听到场边的教练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音时，他仿佛还没有从这场比赛中完全醒过来，有点手足无措的停在了原地，目光所及还是落在不远处杰里米——那个来自英格兰的天才男孩——脚下的足球。
此时此刻，对方看起来也十分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半场比赛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好了，都过来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场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则面对着这些孩子，挑起了自己颜色浅淡的眉：“怎么都这么看着我，先生们？”.
由于在这里的男孩都没成年，这句“先生们”便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意味。
有个踢中场的男孩的明显是很不服气，他刚刚就被对面的另外一个人狠狠地推了，这会儿还在掸着身上的土，边往场边走，嘴里边嚷嚷着——并且声音还非常不小：“有必要吗？这又不是世界杯半决赛，就一个试训而已，撞伤了我怎么办？下半场这就是在乱来……”
年轻的男人很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看向那个嘀咕的男孩，似笑非笑地问：“下半场踢的不好吗，孩子？”
所有人一下子都顺着他看的方向望了过去。
骤然被所有人注视，那男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再说出什么反对意见，而是变得沉默。
安德有点儿看不过去了，因此直接开口道：“先生——抱歉，我说话可能有点直接，我觉得虽然我们年纪还小，但他说的话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这下，所有人又都看向他了。
那年轻男人并不温和的目光也投注了过来，看到安德的时候，他又一次扬起了眉毛：“我记得你，孩子，上半场你做得很出色，但很可惜，下半场的你碌碌无为。”
听到这话，安德一颤，他的脸抑制不住的有点泛红，即为这话感到难堪，同时心里也燃起一点怒火。
这要是刚才那个男孩子站在这里，肯定会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安德心想。
虽然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被评判“不行”了——在火车头的儿童俱乐部、在乌克兰的社区足球场、在每一次背后的窃窃私语和轻视的目光中——但安德一直以来都坚信，只要不服输，只要自己能够在足球场上展现实力，一定能赢得喝彩和看重。
在乌文斯堡，他就是这么成功的。尽管蒂尔纳教练有一段时间非把他压在板凳上，但那是一种关爱的态度，安德相信自己一定是蒂尔纳最爱的球员之一，因为教练对你的那种重视与鼓励是藏不住的。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位莱比锡红牛的青训教练，目光里却缺少温度。他说话的态度会让你怀疑自己刚刚的表现很差劲，他在否定安德，很明显的。
这种态度不可能不让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孩子难堪。
“您也说，我上半场做的很出色，”安德顶着僵持的气氛开了口，他注视着对方，说得很认真，“我想那是因为大家那个时候都还在正常踢球，我们互相传球，配合，我可以多跑动，去支援中场，而中场球员也可以来支援我，而不是像下半场这样……”他顿了一下，替在场的所有人留面子，没说出什么一盘散沙或者乱成一片这种重话，而是相对温和到，“像这样……火药味这么足。”
“哦，”男人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和刚刚那个男孩一样，认为下半场我的安排是在乱来？”.qgν.
安德沉默片刻。
他心里的确这么想的，但是作为中国人，东方的传统让他很难直接把这话说出来——这也太不给对方面子了，而且当众顶撞教练是一回事，当众直接开口怼着鼻子指责他是另一回事。
但男人看着他，似乎就是那么执着的想要一个回答。
安德只好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男人说。
他站在原地抱起胸，健美的轮廓从衬衣下透出来，简直让在场的其他人替安德捏一把汗。
不过他并没有动手，反而笑起来。
“男孩，在你质疑之前，先动一下你的小脑瓜，思考一下，为什么上半场你们就能好好踢，但是到了下半场却踢成了这样，这真的是因为我吗？”
他说着，环视四周，对着所有人高声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了你们试训的真相而已，做出任何选择，都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别傻了，男孩们，是你们自己争强好胜的心让下半场比赛变成这样的，而且我必须得说，这半场的比赛很有意思，比上半场好玩多了，你看，我们的后卫开始冲撞，中场开始表演，前锋也变得活跃——不是吗？”
没人接他这话，男人笑了笑，也没管训练场上的这些小球员，转身就离开了。
站在他后面的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只好无奈的顶了上来，安抚这些尚且年轻的男孩们。
“呃……大家现在可以去更衣室了，”他说，带着尴尬的笑容，“洗个澡，换衣服……我们会在今天晚上通知大家试训的结果，接到通知的明天早上就可以过来了，也感谢大家今天选择了莱比锡……我相信未来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安德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仿佛就是有人邀请他过来吃米其林大餐，但是到了酒店之后，吃完美味的前菜，却发现主食很难吃，而他又没办法吐出来——
心里憋着一股不知道往哪发泄的闷气。
一个男孩过来拍安德的肩膀。
“好了，别跟他生气，兄弟，也别跟大家生气，”杰里米说，“我刚才也有点不舒服，但他后来说得挺对的……我们都知道试训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个选拔性质的比赛，大家想卖力表现无可厚非……”
安德看他：“你觉得那人说得有道理？”
杰里米没察觉到安德的话里带着闷气，他笑了笑，随意道：“反正我觉得我们俩肯定都能选上，我们这么强，没选上的就是傻瓜，其他人表现得不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得还是英语，只不过声音很小，周围其他人都没听到。
安德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轻松，他叹了一口气，告别了杰里米，很快在更衣室旁边的淋浴间里冲了个澡，就迅速背着自己的足球包走出了红牛的青训中心。
斯坦泽尔在大门口等着他，和另外一个留着大胡子中年男人正说着什么。
那个大胡子男人是莱比锡的球探，这次，安德正是由杰克推荐，再由大胡子邀请过来试训的。见到安德走了出来，大胡子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神色：“孩子，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别多想，舒依尔曼就是这种性格，他对待所有人都一样……我保证，以你的潜力，莱比锡绝对欢迎你的加入，我们青训中心的主管刚刚也在场边，他对你很看好。”
推荐的男孩里有人入了青训主管的眼，大胡子说到这里声音都变得兴奋了，不过他还是压低了嗓门，悄悄透露道：“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们的青训主管阿尔贝克非常有名，在全国都是最好的青训大师，刚刚你们在比赛的时候，他就在二楼的玻璃房看着，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你。”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是你！而不是杰里米！”
很显然，杰里米一定不是大胡子发掘出来的球员。
安德对他带来的这个消息没有显得很高兴，他维持着礼貌的态度，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先生。”
大胡子还以为他是在训练场那里受到了打击，拍了拍安德的肩膀：“好了，开心一点，详细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别太把舒依尔曼的话记在心里，你的表现很好，这是连阿尔贝克都肯定了的，他以前在斯图加特青训可是培养过马里奥·戈麦斯和萨米·赫迪拉这种球星的！能被他记在心里，你就不用担心别的了！”
安德强打起精神和他道了谢，斯坦泽尔倒是挺开心的，替安德又感谢了一下大胡子，然后带着他往附近他们住的酒店的方向走。.bμν.
离红牛的训练基地稍微远了一点，斯坦泽尔才开口问安德：“怎么了，孩子？”
他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安德的肩，把男孩圈在臂弯里，就像是好兄弟经常会做的那样。
面对斯坦泽尔，安德终于能说出心里话了：“我不喜欢那样踢球……”他断断续续地说，“就是，所有人都很功利……我知道大家都想赢，我也想赢，但是足球是个团队运动……我不喜欢那个舒依尔曼那么说话，也不喜欢他的傲慢。”
“那我们就不来红牛，”斯坦泽尔开解他，把话说得很轻松，“反正我们乌文斯堡青训也很好啊，不是吗？你喜欢蒂尔纳先生，也喜欢你的朋友格兰德、内森、阿历克塞，我们的家离乌文斯堡也很近，学校也很不错，你随时都可以去训练场踢球，踢你想踢的足球……”
“但是……但是……”安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但是”了半天，还是有点受挫的止住了话。
在来到莱比锡红牛之前，他确实心里只是抱着随便试一试，就当来这里旅游的态度，但是当他看到莱比锡的青训中心，感受到他们的勃勃野心时，那种野心似乎也触动了他。
这里和安逸的乌文斯堡是截然不同的环境。
在乌文斯堡，大家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蒂尔纳教练对所有孩子都非常关爱，他的理念就是，即使最终无法踏上职业道路，你也能在足球中找到快乐，健康成长。
而莱比锡这里完全不一样，尽管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脸上都带着和蔼的微笑，但那种微笑背后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每个人在这里都坚信，他们很快就会在未来升入德甲，很快会打造出一只全国闻名的青训之师，他们的球探四处搜罗各种各样的天才，而且很明显的，他们的淘汰要更加残酷。
就连那个舒依尔曼——尽管安德一点也不喜欢他——但他无疑为在场的所有男孩揭开了残酷的职业生涯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