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镇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老旧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带不起一丝凉风,反而更添了几分烦躁。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依稀可见“发展经济,造福人民”几个大字,如今看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屋里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丁一就跪在那片光影里,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窗外飞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涕泪横流,活像个被逼到绝路的庄稼汉。
“管书记,我是想向您反映一下,我们付书记的一些问题。”丁一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管书记,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管书记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手里转动着一支钢笔,目光在丁一和付平之间来回扫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一同志,你先起来说话,有什么事慢慢说,别着急。”管书记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丁一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领导,您随便找一个人都能问到,付书记才到曹海镇不过一周,就因为我抢了他的好兄弟王大虎的生意,就开始对我下手了,这不是私人恩怨是什么!我辛辛苦苦办厂,给镇上解决了多少就业问题,我容易吗我?现在厂子被停了,几百口工人等着吃饭,我……”说着说着,他又哽咽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坐在丁一斜对面的夏翔他微微侧过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付平。付平坐在管书记的左手边,脸色阴沉得可怕,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一双眼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翔心里暗自嘀咕,这下可热闹了。
“管书记,求你为我和我手底下几百口工人做主啊!”丁一突然提高了嗓门,声嘶力竭地喊道,“让付书记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给您磕头了!”说着,他竟真的朝着管书记的方向磕起头来,一下又一下,额头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管书记终于坐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钢笔,身子微微前倾,眉头紧锁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平,这时终于抬起了头,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平静地说:“管书记,我回避一下?”
“当然可以。”管书记下意识地说道,但话音刚落,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道,“不用。一起听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付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微声响。
丁一还在哭诉着,他把自己返乡创业的经历,如何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如何被付平百般刁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着眼泪,鼻涕都流到了嘴边,显得狼狈不堪。
“我丁一,祖祖辈辈都是曹海镇的农民,我出去打工挣了点钱,就想着回来为家乡做点贡献。我办厂,是为了让乡亲们有活干,有钱赚,我有什么错?付书记一来,就说我的厂子手续不全,要停工整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丁一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
“我跑了多少部门,盖了多少章,花了多少钱,才把手续办下来,他现在说不全就不全?这不是故意找茬是什么?我问他,到底哪里不全,他也不说,就说要整顿,要停工,这不是拿我的厂子,拿几百口工人的饭碗开玩笑吗?”丁一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整个会议室里都回荡着他的控诉声。
“丁老板刚才的发言很精彩,”付平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下子就盖过了丁一的哭喊声,“但这纯属臆测。”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丁一的脸,然后转向管书记,继续说道:“我针对丁一建筑公司的举措,都是因为丁一建筑公司触犯了相应的法律法规,需要进行整治,我是在履行一个镇高官应尽的职责!”
付平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雕琢一般,充满了说服力。他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与刚才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世界是讲道理的,讲证据的,”付平继续说道,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不是凭谁眼泪掉得多,凭谁说的话更扇动人。丁老板,你如果觉得我的处理有问题,可以向上级部门反映,也可以走法律途径,但在这里哭哭啼啼,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付平说完,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在丁一和付平之间来回游移,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丁一被付平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毕竟只是个商人,论口才,论气势,哪里是付平的对手?
“你……你……”丁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是强词夺理!你就是故意针对我!你……”他指着付平,手指颤抖着,气得浑身发抖。
“我有没有针对你,不是你说了算的,”付平冷冷地说道,“证据才是最有力的证明。如果你能拿出证据证明我滥用职权,打击报复,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但如果你拿不出证据,就请你闭嘴!”
付平的语气强硬,态度坚决,让丁一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这倒也……”管书记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犹豫。他看了看丁一,又看了看付平,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管书记心里清楚,丁一和付平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简单的经济纠纷,还涉及到更深层次的利益冲突。丁一是曹海镇的本土势力,在当地有一定的根基,而付平是新来的领导,想要在曹海镇站稳脚跟,就必须树立自己的权威,打压一些不听话的人。
“丁一同志,”管书记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下跪,这样影响不好。”
丁一却没有动,他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付书记,”程老板突然开口,声音粗犷,带着一股子火药味,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今天这个会,说是座谈会,我看是鸿门宴吧?”
付平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程老板:“程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程老板冷笑一声,肥厚的嘴唇撇了撇,“你心里清楚!你来曹海镇也有一段时间了,干了些啥?除了整天瞎折腾,还会干啥?你到底是曹海镇的高官,还是王大虎的保护伞?”
程老板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哗然。
付平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强硬地说:“程老板,说话要注意分寸!我付平做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但不要血口喷人!”
“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程老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肥肉乱颤,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猪,“你敢说你没有打压丁老板?你敢说你没有破坏我们产业园区的营商环境?把魏东来厂长抓了,你这是要干什么?把我们这些企业主全赶走吗?”
程老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喷了付平一脸。
“你说的问题,我都听到了。”付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首先,这个事情我们可以私下来交流……其次,关于魏东来的事情,我会有一个详细的解释……”
他轻轻点了点头,那模样,让在场众人心头立刻浮现出“怂了”这么一个词。
“私下交流?详细解释?”程老板冷笑一声,“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疏于管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人心一乱,管理就散!火灾出现了!烧了足足两千万啊!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现在厂子停工,工人没活干,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当初来曹海镇投资,是看中了这里的政策好,环境好,现在倒好,全让你给搅黄了!”
程老板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告诉你,付平!”程老板指着付平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如果情况依旧没有好转,我们就只能说一声告辞,撤资走人,今后这个产业园你爱咋个折腾咋个折腾!”
程老板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紧张了。
其他企业老板们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都闪烁着不安和犹豫。他们当初来曹海镇投资,都是看中了这里的优惠政策和发展前景,现在付平一来,就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投资策略。
“程老板,你先消消气,”付平试图缓和气氛,“我知道大家对我的工作有些意见,我会认真听取,认真反思,尽快拿出解决方案,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少来虚的!”程老板根本不买账,“我们等不起!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我们就集体撤资!”
管书记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他心里也有些恼火,付平这家伙,刚来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让自己也跟着被动。
“付书记,”管书记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付平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各位领导,我能说两句不?”
说话的是王铁牛,他是芝麻山村的村民,也是产业园区的保安队长。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
“王铁牛,你干什么?这里是开会,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方嘉煜厉声呵斥道,“闹嚷嚷的像什么话?这是正式谈话,不是菜市场吵架,有你说话的份吗?给我坐回去!”
王铁牛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站在那里,大声说道:“各位领导,我是芝麻山村的村民,我有话要说!”
“你……”方嘉煜还想说什么,却被管书记打断了。
“让他说。”管书记淡淡地说道,语气却不容置疑,“我来就是来倾听群众最真实的声音的,你们有什么话,就大胆说,不要有什么顾忌,谁要拦着你,我为你们做主!”
“铁牛哥,说!”人群里,突然传来了刘春生的声音。刘春生就坐在后排,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他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给付平制造更大的麻烦。
“听到没的,管书记都说了,你们大胆说,一定要把该说的话,说到位。”刘春生继续煽风点火。
坐在丁一身旁的宋建设,他无奈地看了刘春生一眼,低声说道:“刘村长,你少说两句,别添乱了。”
“我添乱?我这是为民请命!”刘春生理直气壮地说,“宋镇,你不会是怕了吧?”
宋建设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春生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王铁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管书记再次说道。
“是,管书记。”王铁牛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村民们大声说道,“乡亲们,咱们有冤的喊冤,有屈的喊屈,今天管书记在这儿,咱们一定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王铁牛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对,我们要说话!”
“我们要伸冤!”
“我们要讨回公道!”
越来越多的村民站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叫着,情绪激动。
方嘉煜也有些慌乱,他连忙站起来,试图安抚村民的情绪:“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激动,不要……”
然而,方嘉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村民们的喊叫声淹没了。
“方主任,你别说了,我们不听你的!”
“我们要说,我们要向管书记反映情况!”
“我们要付平给我们一个说法!”
村民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场面几乎失控。
宋建设是镇上的副镇长,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他看到这种情况,知道再压制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顺水推舟,让村民们把话说出来。
“付书记,我看这样吧,就让村民们说说吧,堵不如疏嘛。”宋建设走到付平身边,低声说道,“这么多村民,你也压制不住,不如让他们发泄一下,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付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宋建设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好,既然大家都有话要说,那就让大家说说吧。”
得到付平的允许,村民们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依旧议论纷纷,嗡嗡作响,像一群炸开了锅的马蜂。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王铁牛扯着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很大,盖过了村民们的议论声。
“既然付书记让大家说话,那大家就排好队,一个一个说,不要乱,不要吵。”王铁牛继续说道,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这个时候,却展现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组织能力。
村民们听了王铁牛的话,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自发地排起了队。王铁牛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维持着秩序,防止有人插队或捣乱。
管书记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紧锁,他知道今天这个会,恐怕要开成一个“批斗会”了。他转头看向付平,眼神中带着一丝责备,付平却毫无表情。
“王铁牛,你带几个代表过来,就坐第一排吧。”管书记开口说道,他知道,现在必须给村民们一个发泄的渠道,才能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王铁牛点了点头,然后从队伍里选了几个看起来比较精明的村民,一起走到了主席台前,在第一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丁一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要利用这些村民,给付平施加压力,让付平在曹海镇寸步难行。
王铁牛坐定之后,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慢慢地展开。那张纸已经被揉搓得皱巴巴的,显然是经过了多次折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铁牛手中的那张纸上,大家都知道,好戏要开始了。
王铁牛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先是看了刘春生一眼,刘春生似乎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还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大胆讲,王铁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大领导,调查组的领导们,”王铁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是芝麻山村的村民,也是芝麻山村的组长,在火灾之前,是整个产业园区的保安队长。”
王铁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刘春生的脸上。
“我在这里,向你实名举报!”王铁牛的声音突然提高,像是一声炸雷,在会议室里炸响,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实名举报芝麻山村村长,产投公司总经理刘春生,贪污受贿,贱卖芝麻山村合作社资源,私吞灾后重建补贴款项等事宜!希望组织彻查!”
王铁牛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在了刘春生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