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银海还没买船,农闲无事时,给赵庄的赵木匠当下手,挣点零花钱。在连庄戴家干活时,因为离家远,他们就住在戴家。
一天晚上,天有些冷,吃了晚饭,两人就钻了被窝。时间早,睡不着,两人便半坐半躺,把被子盖在胸前聊天。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戴家儿子戴长生跑进来拿箩筐,赵木匠问:“出什么事了?”
“土匪把大财主丁守成一家绑走了,现在他家里没人,村上人都去他家抢粮拿东西呢。”说完,他拿上箩筐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赵木匠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像已经发了大财似的,他激动地说:“丁守成是巨富,家里金银财宝多的是,我们也去看看,谁跟钱有仇呢?”他说着就穿棉袄棉裤,戴上破棉帽,双手插在袖筒里,兴冲冲地跟着戴家儿子去发横财了。
银海也忙穿上棉袄棉裤,套上黑布棉鞋,刚要出门,就听见戴家老头在屋子里叫儿子:“长生!长生!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银海听见老人叫没人应声,赶紧跑去东屋看,一盏油灯搁在头前的小凳上,昏黄的灯光照着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光秃脑袋,留了一把半尺长的白胡子,身上穿了件白色单衣,衣裳的颜色已经有些发灰,一看就是几个月没有换洗了,被子被踢到身子一边,屋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银海皱着鼻子,上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问:“你哪儿难受?”
“肚子疼,疼死我了。“
“我给你摩摩。”银海先倒了一碗温水让他喝下,然后把手伸到他小肚子上给他按摩。老人头上是汗,身上也湿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一股酸臭气从被子里散发出来。银海掀开被子,帮老人脱下满是稀屎的内裤,先用草纸擦了,又端来一盆温水给他擦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足足忙了有半个时辰,他问老人:“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你去睡吧,谢谢你!长生狗日的,不知上哪儿野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我去睡了,有事你大点声叫我。”银海走到门口,拉开门看看,外面是漆黑的天,寒风直涌进门,他身子战栗了一下,忙关上门,回屋睡觉。
他担心老人有事,又侧耳听了一阵,东屋传来呼呼的打鼾声,他才放心。他自己也累了困了,眼皮发沉,合上眼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赵木匠还没回来。戴家儿子长生回来了,心有余悸地告诉银海,几个想发财的人到丁守成家翻箱倒柜,他的大儿子带着保安队从城里赶回来,将院子团团围住,把趁火打劫的人都抓了起来。村上的人找到保人都陆续放了,赵木匠是外地人,没人保他,被当成土匪,要送警察局呢。
银海听了,赶快前去求情,好说歹说交了十块大洋做保金,才把人放了回来。赵木匠感激银海,觉得他人好,把外甥女大丫头介绍给银海。
大丫头在娘家没有名字,是家里最大的女孩,人们叫她“大丫头”,结婚以后,跟着瑞兆排名叫瑞英。
瑞英今年18岁,个子不高,偏胖,大饼脸,嘴还大,凸起的两个眼珠鼓鼓的像青蛙。银海身材好,脸庞清癯,五官端正,举手投足显出男人的风流倜傥。银海见了瑞英一面,起初不乐意;母亲骂他:“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看她敦敦实实的,胳膊粗,有力气,小腿粗,能干活。”
连媒婆也劝他:“诸葛亮老婆不漂亮,黄帝的老婆嫫母长得也很丑,也都没嫌弃。有句老话说得好,丑妻近地家中宝。”
银海觉得也对,妻子漂亮有什么用呢,又不站店又不唱戏,弄不好还红杏出墙。结婚以后,银海对瑞英越来越满意了,人听话身体好,勤快能干活,摇橹拉纤一点不逊于男人,成了他弄船的好帮手。渐渐的银海再看瑞英,觉得她并不丑,挺耐看的。
瑞英上了船,把拇指粗的纤绳放在干净的船板上,拿起竹竿把船撑离岸边,问丈夫:“去哪儿?”
银海摇着橹回答:“吕城。”
“那要走蒋市,进运河。”
“你还熟悉路了。”
“棒槌在城门口挂三年还会说话呢。”瑞英骄傲地回答。
银海微笑着说:“你也不问问去吕城干什么。”
“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嫁给你了,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瑞英声音爽朗地说。
银海满意地看看言听计从的瑞英,继续摇着手中的橹,船头推开波浪,“哗啦、哗啦”响,不断发出单调的叹息,船头两侧的水浪闪着严肃的银光。船的中间有一挂变黄的布帆,正在养精蓄锐,等风大风顺时升起。
银海笑嘻嘻地告诉瑞英,这次是给吴二奋拉货,跑这一趟可以挣到200块大洋。这个好事让瑞英很惊喜,脸上绽放出笑容,她赶紧放下竹竿,走到船尾去摇橹,换下丈夫让他休息,她心疼勤劳有本事的丈夫。
银海背靠船舱板坐下歇着,惬意地看着岸边的风景,河的南边有桃树,花谢花落后,结了不少小果实。河的北边有居桥头窑厂,场上晒着一大片潮湿的瓦坯,砖瓦窑的大烟囱冒出滚滚黑烟。
银海想起一个老故事:一个老太婆有四个儿子,分别干着弄船、种桃、制瓦和卖伞的活计。不论什么天气,不管阳光灿烂还是阴天下雨,不管有风没风还是风大风小,老太婆都发愁。不刮风或风小,她为弄船的儿子发愁,因为不能扬帆要拉纤。刮大风为种桃的儿子发愁,担心大风吹落花果。不下雨为卖伞的儿子发愁,忧虑伞没人买。老下雨又为做瓦的儿子发愁,担心瓦坯晾晒不干。她老是忧愁,愁啊愁,很快愁白了头。
后来有人劝她,不管晴天雨天、风大风小,你总有两个儿子有好事,你要为有好事的儿子高兴,老太婆这么一想开心了,皱纹舒展了,白发又变黑了。
银海笑了一笑: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看你怎么想,看你看重什么。比如吴二奋抢了明孝的老婆,看起来占了便宜,可詹金秀没给他生一儿半女,还不如自己找一个,说不定儿孙满堂。
银海看着瑞英健壮的背影,又笑了笑:自己要是找个林黛玉有什么用呢?人家多看几眼又不给钱。病病歪歪,摇不了橹拉不了纤,还爱生气,天天哭鼻子,还得哄她,给她找郎中熬中药汤,满屋子苦药味。
银海看看波光粼粼的大河,想到了乐不可支的吴二奋。解放军要打过长江来,有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吴二奋像当新郎官一样高兴,他抓到了发横财的机会,我也跟着发点小财。乱世也是有利有弊,乱世出英雄,乱世是胆大人的天堂。
但是人和人也不一样,吴二奋见财起意,笑得嘴都合不拢,婶婶王燕就是个没有菩萨也不乱来的人,世道再乱,不是该拿的东西,白给她也不要。
昨天下午,银白色的浮云从村子上空飘过,高大的白杨树上栖息着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叫着,好像说谁家要来客人。树下有几滩白色的鸟粪,空气中有青草和花的气味。
王燕找银海帮忙,扫扫楼房顶上瓦沟里的落叶杂物。三点多钟,在常州珠宝店当伙计的大妹夫吴福康来了。他矮胖个子,穿一身蓝哔叽布衣服,头戴一顶鸭舌帽,脚上是一双黑皮鞋,手里提了个沉甸甸的黄皮箱,汗流浃背的走进楼房里。
银海怕惊扰楼里的人,停下了扫垃圾的活,趴在瓦上休息。他听见吴福康气喘吁吁的说话声:“大姐,刚四月,天就这么热,从汽车站走到这儿,出了一身汗。”
“你拿的什么东西呀?这么重?”
“都是好东西,这不,解放军还没过江呢,老板就吓得跑了。我把店里的金银珠宝收拾了一下,装了一箱,省得以后便宜了别人。我想先放在你家,你给我保管一下。”
“这么贵重的东西,可别放在我家。”
“不让你白保管,我们数一数,对半分好不好?”
“那更不能放在这儿了,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不要,珠宝店的东西,你也不该要。”
“我不要,别人也得拿走,我犯什么傻?”
“你随便放哪儿,不能放我这儿。”
“我租住的地方不保险。”
“反正不能放在我家,真的,你赶快拿走。”
吴福康想了想,无奈地说:“那我放石墩头去。”
银海看到王燕送吴福康出门,吴福康身子歪斜着,提着一箱沉甸甸的价值连城的财物走了。
银海想,婶婶也太古板了,不偷不抢,飞来的横财又不烫手,为什么不欢迎?为什么不要?
木船晃悠悠的进了大河,拐弯向北驶去,船尾汨汨地流着长长的绿底白花绸缎一样的河水,有一些青萍,跟在船后,随波逐流。
东边是河湾村,西边是麦田,齐膝的绿油油麦苗在风中摇曳,头上是飞鸟和蓝天。
“银海!银海!”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头一看,是荆小艾从东边河堤跑过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银海起身,把舵一扳,船头转向河岸,缓缓停下。岸边有半人高的芦苇,荆小艾穿着米色风衣,红扑扑的脸,从绿绿的芦苇上边露出来,她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去哪儿?”
“去吕城给人拉货。”
“能不能改天去,今天先帮我拉一趟货?”荆小艾说着,拨开芦苇跳上船来。
“你拉什么货?”银海拧着眉头问。
“解放军马上要渡江作战了,过了江,就要打到丹阳,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喂要大批粮草,丹金武工委准备了五百石,还差不少。有消息说,丹阳县长王公常,要带人带物资走水路逃往上海。他们今天先运货,主要是粮食,一共五船。游击队准备在黄堰桥拦截,拦下来必须赶快运走,想征用你的船运输粮食,一天给你两石米的运费。”
“我都答应人家运货了。”银海摸摸耳朵,有点为难地说。
“能不能和人家商量推后一天,我这个事是大事急事,只能今天办。你再想想,如果能去的话,就把船摇到黄堰桥码头,我在那儿等你。”荆小艾说完,上岸匆匆走了。
银海把船慢慢往北摇,心中想着黄堰桥和吕城的事,黄堰桥与吕城是两个方向,黄堰桥在西,在珥陵的南面,银海曾去那里拉过一次货。
那天晚上,天晴月好,河面上是皎洁的月光,突然月亮不见了,月光像被人卷起的毯子一样也不见了。河两岸的人们从屋里出来,看着进入阴影中的月亮大喊大叫,有的人拿着家里的锅盖、脸盆,拼命敲、拼命喊。银海明白了,是天狗吃了月亮,大家用呐喊声和敲击声吓唬驱赶天狗。
过了一会儿,喧哗声停了,天变亮了,受了惊吓的天狗把月亮吐出来了。看着完整无缺的月亮,银海想,未必是天狗害怕,是天狗太贪,口大肚子小,进了嘴咽不下去,又吐出来,惹世人虚惊一场。
前面到了丁桥镇,码头上边有个挂着“板桥烧饼”幌子的小店,烧饼香气飘到了船上,银海把船靠在码头上,对瑞英说:“我去买几块烧饼当中饭和夜饭。”
一会儿,银海提着一小袋烧饼回来,拿出一块烤得焦黄沾满白芝麻的烧饼给瑞英说:“早饭吃得早,有点饿了吧,趁热吃一块。”
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坐在船尾吃起来。
瑞英嘴里咀嚼着烧饼,右手捡掉在船板上的白芝麻,她说:“真香,真好吃。”
“这家烧饼店不光烧饼做得好吃,这板桥烧饼店还有故事呢。”
瑞英充满兴趣地说:“是吗?讲给我听听。”
“从前有个叫板桥三娘子的女人开了家旅店,她做的荞麦烧饼味道很好,住店的客人随便吃不要钱。有的人见是白吃就拼命吃,最后肚子撑的滚圆的客人都变成了驴,在店里给板桥三娘子拉货推磨。”
“这叫得便宜处失便宜,贪小利吃大亏。”瑞英笑着说。
银海把小半块烧饼往嘴里一塞,边嚼边起身去摇撸,船又缓缓向北驶去,行不远,到了岔河口,向右是去吕城,向左是去黄堰桥。
瑞英发现银海的橹摇得慢了,船速也慢了,船几乎要横过来了,便说:“怎么慢吞吞的?你累了,我来摇。”
“不是累,不是摇不动,我是在犹豫,到底是去吕城还是去黄堰桥?”银海心里有些迷茫。
“娘说你一会儿一个主意,真没错!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给二奋拉货得二百大洋,给小艾拉货给两石大米,两石米不值半块大洋,傻子都算得清这笔账,该去哪里?去吕城呗。”
“怎么和小艾说呢?”
“她又不是只找你一条船,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也知道咱们是答应吕城拉货在先的,办事要守信用,有先来后到的。”
“那就去吕城帮二奋拉货。”银海决定了。
“那当然,谁跟钱有仇呢?”
银海转动船舵,船头转向东边,船往北去,经过一片坟地,有许多新坟,还有几十具没主的尸体乱扔在荒草丛中,都是饿死病死的逃难的人,有的腐烂了,发出难闻的臭味。一群鸟从头顶飞过,南风送来它们的悲哀的叫声,很快声音听不见了,鸟群也消失不见了。
过了坟地,不到一里路的河坡上,银海又看到了五具尸体,两男三女,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皆瘦得皮包骨头,连狗都没兴趣拖到僻静处慢慢吃,胡乱咬了几口便走了,可以看出这些人全是饿死的。
有这么多人饿死,很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王公常还要把粮食运走,太不像话了!想到这里,银海心里怒火中烧,他右转了一下舵,木船拐了个弯,船头转向西边。
“错了!错了!船往哪儿摇啊?”瑞英着急地喊着。
“不错,不去给二奋拉货了,去黄堰桥运粮。”银海态度坚决地说。
“又改主意了,发神经!”
银海把船摇向去黄堰桥的河道,边摇边对瑞英讲赵木匠的事,他深有感触地说:“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我总觉得天上有眼睛看着我,提醒我要做好事,做好事才能躲灾避祸,贪了没有好下场。”
“我看你脑子有问题了。”
“我脑子没问题,这两趟活,一个是利,一个是义。帮荆小艾是帮解放军,是义。王公常是国民党,不能让他把粮食运走,解放军和老百姓都要粮食呢。”
“你总有话说,反正二百大洋是没了。”瑞英撅着嘴说。
“解放军打过来,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为解放军做事我乐意。”银海双手用力摇橹,脸上洋溢着坚毅快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