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的时候,聂联刚鬼鬼祟祟来到队长聂振安家。
他是送礼来了。
提着一斤月饼。
这是今天他从市里的百货大楼买的。
手里有钱,还有上次卖知了的时候剩下的粮票,就能从百货大楼买到月饼。
再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所以百货大楼有月饼卖,只要有钱和粮票就能买到。
城里人有钱有粮票就能买到月饼,但对于足不出户的农村人来说,现在都在翘首期盼“月饼票”。
不知道今年过八月十五还发不发月饼票?
月饼,对于现在的农村人来说,还是那么地遥远和奢侈。
这几年情况稍有好转,前年和去年,在八月十五之前都发了月饼票。
发了多少月饼票下来,就会相应的有多少月饼供应下来。
到时候老农民只要拿着月饼票去代销点买月饼就行了。
有时候月饼票当粮票用,就是凭票购买月饼,有时候的月饼票直接就是福利,不需要拿钱,有票就能领到月饼。
去年和前年,每人发二两半的月饼票。
四口之家的话,就能发一斤月饼票。
现在的月饼,基本的规格就是一斤一个的大月饼,还有半斤一个的,最小的就是四个一斤的月饼。
聂联刚拿来给队长送礼的这一斤月饼,是四个一斤的小月饼。
用包货纸包成一包,然后用纸捻子捆扎起来,纸捻子捆住纸包,最后还在上部打个结,用来提着。
这年头的美食稀缺,但在用料和工艺方面绝对货真价实,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美食。
包货纸包着月饼,鲜明的油渍就在纸上渗透出来,同时跟着渗透出来的,还有月饼诱人的香味儿。
聂振安家里好几个孩子,大的也才上小学。
孩子的世界里,除了玩,就是吃,尤其是吃好吃的。
可是这年头的孩子实在没有好吃的可吃。
聂联刚提着月饼进来,几个孩子就像被奶酪的香味儿吸引的老鼠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了他的身边。
聂振安刚吃饱,一看小刚来了,热情的招呼他:“小刚你吃了没有,一块儿吃点吧。”
“我吃了叔。”聂联刚说着,把手上的纸包放在桌上:
“这是我上俺大哥那儿带回来的,俺大哥发的过节福利。”
不需要说明这是什么,一看形状,闻着那味儿,就知道那是一斤月饼。
聂振安的老婆满脸惊喜,几个孩子盯着月饼一个劲儿咽口水。
对于刚刚解决温饱的人们来说,一年到头吃不到点荤腥,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面对香甜到极致的月饼,根本就抵御不住这种美食的诱惑。
聂振安也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他还是把纸包往聂联刚这边推过来:
“大刚就是当个工人,能发多少月饼啊?
能有多少让你带回来?
你们家人口多,一斤半斤的月饼都分不着,你怎么还给俺拿过来!
俺不要,你拿回去。
我听说今年好像还供应月饼,过几天就下来了。”
一看父亲推辞,孩子们都吓坏了,美味无比的月饼拿来了,怎么还有往回推的?
他家那个小儿子急得忍不住用脚狠狠的踢他母亲,把满腔怒火都发到母亲身上了。
聂联刚笑道:“叔,我都拿来了,哪能再拿回去呢?
供应月饼,这不是还没下来吗。
现在有了,就先吃着。”
说着,聂联刚直接替他们动手,打开了纸包,拿出月饼,准备分给孩子们。
聂振安的老婆吓坏了,直接一把夺过月饼:“可不能就这么给他们!”
好家伙,这有好几个孩子呢,只有四个月饼,每人一个也不够分的。
关键的时候,谁家舍得让孩子单独吃一个月饼?
孩子们一看母亲手里有月饼了,顿时把母亲拉的拉,扯的扯,看样子也要把母亲撕开了。
母亲把孩子们甩开,去屋里拿出菜刀,就着桌面,把一个小月饼切成好几片,每个孩子一片。
孩子们接过月饼片,一个个眉开眼笑的开始慢慢品尝。
趁此机会,母亲把剩下的那三个月饼拿起来,纸包包好,再用纸捻子捆扎住,拿到屋里藏起来了。
聂振安问小刚:“大刚在厂里挺好?”
聂联刚说:“就那样,俺大哥现在不挖黏土了,在胚料车间,活儿也挺累。
他那边有点小事,明后天我还得去一趟。”
“有事,该去就去。”聂振安说:
“反正你这些天跟着罗雨兰放牛,放没放别人也不知道。
你也别说请假了,工分还照常给你记着就行。”
聂联刚做出很感动的样子:“叔,自从我生病以来,事事儿格外多。
又这又那的也没正经上工。
就是上工了,你也是尽量给我找个轻快活儿干。
我知道这都是俺叔照顾我。
我嘴笨,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心里都懂。”
聂振安笑道:“说什么啊,你叔能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嘛。
再说你一场大病,就是好了也伤了元气,总得慢慢恢复。
就是明明看到我故意给你安排轻快活儿,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嗯嗯嗯,聂联刚憨厚的连连点头,感激之情,尽在不言中吧!
“叔,我还有个事想问问你,可又不大好意思说。”他有些吞吞吐吐了。
“有事就问,咱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是这样的叔,我不是还得上俺大哥那里一趟吗,也不知道要待几天?
我想这几天先让夏芳婷帮着罗雨兰放牛。
说我请假了就行。
让夏芳婷替我了,社员们那边也瞒不住。”
哦?
聂振安有些狐疑的看着聂联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很明显,今晚小刚来送礼,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让夏芳婷也去放牛。
夏芳婷是知青,还是女知青,跟小刚没有半点关系吧?
当然,前些日子,孟繁全差点把夏芳婷给强上了,因为这事小刚把孟宪道爷几个都给弄到公社去了。
这些事聂振安都知道。
不会是因为这事,小刚跟夏芳婷搞对象了吧?
聂振安晃了晃脑袋,觉得不可置信,小刚跟小玲从小娃娃亲,他们两家刚刚因为退亲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感觉很乱的样子。
聂振安不想动那个脑子了。
月饼都送过来了,他问那么多干嘛,答应就是了。
又不是什么以权谋私的大事。
聂联刚搞定了队长聂振安,从他家出来,又去找罗雨兰。
他姓聂,姓罗的在村里只有寥寥几家,住的跟他们家挺远,两家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大晚上的,贸然跑她家去找她,那是相当不合适的。
他也不好意思的去。
只好从街上疯狂追逐的孩子们当中捉住一个,塞给他两块大虾酥,让他去罗雨兰家里把她叫出来。
那孩子凭空得到两块大虾酥,乐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代销点里也有大虾酥卖,只不过价格比水果糖贵一半,要两分钱一块呢,吃不起。
有糖能使鬼推磨,这个孩子坚定不移的按照聂联刚的指示,把罗雨兰从家里叫了出来。
“你回来啦!”罗雨兰一看居然是小刚找她,欣喜的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刚吃过晚饭的点儿,月亮还在东边的屋顶上犯懒呢,街上黑灯瞎火的。
对面只能看到一个黑影儿。
可聂联刚完全能感受到罗雨兰的兴奋之情。
街上有好多孩子,还有来来回回一些串门的大人走动,不是说话之地。
聂联刚拉着罗雨兰出了村,在村头一个没人的土坎上坐下。
“事儿办得差不多了。”他说:
“我再去一趟就能把东西出手一部分,你的医药费就够了。”
“哦!”罗雨兰低低的回应一声,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对自己的未来有些云里雾里的。
短时间内消化不了自己的命运将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
聂联刚突然换了另一个话题:“姐,问你个事啊。
这是咱俩的高级机密,你绝对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出去。”
嗯,罗雨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一阵害羞:“你问吧,我不告诉任何人。”
“你觉得俺二哥和夏知青配吗?”
啊?
这话问的太突然,完全超出了罗雨兰的心理预期。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知青的漂亮,在村里人的眼里那是有目共睹的。
村里但凡适龄的青年,谁不对她想入非非呢?
哦,不适龄的男人,尤其是老光棍,也想入非非。
可是,罗雨兰无法想象,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聂新刚,会有人把他跟夏知青联系到一块儿。
提出这个惊人想法的,居然是小刚。
她感觉小刚挺聪明的啊!
聂联刚认真的说:“我感觉夏知青看上俺二哥了。”
一瞬间罗雨兰差点笑喷了。
好容易才忍住了一刹那的冲动,只是身体有些微微颤动,憋出内伤的感觉。
她在怀疑小刚是不是发癔症了?
他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俩人肩靠肩坐着,聂联刚感觉到她身体的颤动了,很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俩手指,突然在她腋下一戳:“想笑就笑吧——”
噗——哈哈哈哈……
把开关给她戳开了,罗雨兰肯定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好容易等她笑够了,还在“呴呴”回响的时候,聂联刚悠悠的说:
“我就不明白了,有那么可笑吗?
夏知青有那么差吗,难道就配不上俺二哥?”
噗——
罗雨兰刚刚要停止的笑再次重启。
感觉笑得都要窒息了,笑得肚皮都疼。
聂联刚从兜里掏出两盒药,另外还有几个纸质的小药袋,他伸到罗雨兰面前:
“这是俺二哥给夏知青买的药,明天你带给她。”
借着正在变得明亮的月色,罗雨兰看明白这是药,她惊讶极了:
“小刚,你不是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他们俩早就郎有情妹有意了,你还当成个笑话,你反应太慢了。”
“是吗?”罗雨兰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聂新刚太老实了,按照罗雨兰的想法,村里这些适龄青年每人轮两轮,也轮不到他身上。
可她也看出来了,小刚不是跟自己开玩笑。
看来,聂新刚和夏知青还真有那么回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接着罗雨兰就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二哥给她买的药,让你二哥给她啊,为什么让我给她?
场院里那么多人,别人看我给她药,这下社员们有的说了。
再说了,夏知青什么病?”
“哮喘,症状就像咱们说的痨病。”聂联刚回答:
“一般哮喘比痨病症状轻,但夏知青属于比较严重的那种。
进了秋天,见了凉风就开始犯病,越到冬天越厉害。”
“这么严重啊!”罗雨兰不禁开始同情夏知青起来,“没想到城里人也有痨病。”
本村也有几个痨病鬼,整天咳嗽气喘,病恹恹面黄肌瘦,听说这病很折磨人,最后就是喘不上来活活憋死。
“哮喘不是痨病。”聂联刚纠正说,“症状有点相似,但痨病有传染性,哮喘不传染人。
刚才我跟队长说好了,我有事请假,让夏知青代替我帮你放牛。
放牛的时候你把药给她就行。
另外,你跟她实话实说,就说咱俩结拜成干姐弟了。
咱俩挖宝的事就别实话实说了,就说我请假是去找大哥借钱,给你凑动手术的钱。
另外我还想走她后门,让你去省医院找她姑父。
你问问她愿意不?”
罗雨兰默默的点了点头。
她发现,小刚的心很细,什么都给自己安排好了。
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轻声说:“小刚,这些天你一直都在为我忙活!”
小刚叹口气:“没办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
罗雨兰再次沉默。
她不想认这个弟弟。
聂联刚看她又开始心事重重,越来越有女人的样子了,大概也能猜得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诗中有云:“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也就是说,当一个青春少女心事重重的时候,如果不是在考虑替父从军的问题,那么就是有所思,有所忆。
按说,罗雨兰长得好,挺可爱,聂联刚挺喜欢她的。
跟她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聂联刚深挖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重生之后,还是带有很深的心理阴影。
上一世,韩秀玲的背叛颠覆了自己对人性的认知,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这一世,他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彻底从心理阴影里走出来,从而敞开心扉接受一段崭新的感情?
即使能够做到,那也应该不是现在,而是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淀,才能把阴影渐渐消除掉。
也就是说,自己还远远没做好心理准备,也就不可能贸然跟罗雨兰谈情说爱。
她比自己大,一个很不稳定的自己,不能耽误她。
所以他才坚定不移的跟她结拜为干姐弟。
就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也就是说,自己可以靠近她,可以跟她交往,保持亲密的关系,但仅限于姐弟的那种亲情关系。
而不是男女之间的恋爱关系。
可罗雨兰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想跟自己搭伙过日子,过一辈子。
尤其自己忙前忙后准备让她做手术,她更是希望俩人都变成正常人之后,做一对正常的夫妻。
可自己定位的干姐弟关系,扼杀了她的这个希望。
这就让她又思又忆,不心事重重才怪呢!
俩人又聊了很长时间这才各自回家。
走在村里的街巷当中,聂联刚看到大多数社员家里已经熄灯,都睡了。
说明时间也不早了。
可是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没睡。
家里热热闹闹的,罩子灯放在堂屋里,调得十分明亮,很有点张灯结彩的样子。
院子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儿。
很明显,母亲这是在连夜熬猪油。
从大哥家离开的时候,大哥给了他二斤肉票和几斤粮票。
聂联刚坐客车到了公社驻地,从肉食组割了二斤猪肉。
现在的猪一般情况下都是一年出栏,所以膘子很厚。
母亲这是生怕猪肉变味儿,所以连夜把肥肉熬成猪油。
瘦肉也要炒得半熟,撒上盐末,这样可以放很长时间。
家里如此繁华,俩妹妹肯定不肯睡觉了。
她俩要等着母亲熬完了猪肉,俩馋虫子要吃油渣子。
母亲她们忙活去吧,聂联刚拉着二哥回到他们的防震棚。
自己以二哥的名义给夏知青送药,这事肯定要让二哥知道。
要不然下次夏芳婷碰见二哥,向他道谢的时候,二哥一片茫然的样子,这不就露馅了嘛。
聂联刚把这事跟二哥说了,二哥居然很是震惊:
“你怎么能这样——额,夏知青有哮喘?
很严重吗?”
“严重不严重的,怎么感觉你不在意似的。”聂联刚故意说。
“人家一个女青年生病,我——我怎么在意啊?”二哥很难为情的说。
“可是,刚才好像看你很关系她的样子。”
“没有,我关心人家干嘛。”二哥做出生气的样子。
“不是这样吧,你跟我不说实话。”
“我有什么不说实话的?”二哥反驳,“咱跟人什么关系,关系人家也轮不到咱们啊。
她自己有娘也有爹的。”
“可是,她现在是一个人啊!”聂联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