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联刚拦住了二哥,不让他到屋里去:“二姐应该被打的不轻,咱娘在给她处理伤口。”
“二姐——”二哥的眼里闪烁着泪花,颓然的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都怪我,是我害了二姐。
我不长脑子,前几天我把孟庆成打了。
她们打二姐就是为了报复我,二姐是替我挨的打。”
聂联刚也蹲了下来,拉开二哥的手,盯着二哥的眼睛:
“二哥你不能这么说。
那天你打孟庆成确实有点儿鲁莽了,但我支持你,你打的对。
于公于私,那家伙就该挨打。
正好他落到你手里了,你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对了。
至于说她们对二姐下手,这里面当然有因为你的原因。
但是你想想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线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在我身上。
因为我让姓孟的吃了几次大亏。
孟庆成的副队长被撸也是因我而起。
这是他们最大的仇恨。
所以你不要自责。
咱们家跟姓孟的之间有仇恨,其实说起来,根源还不在咱们这一辈身上。
可能咱们兄弟姐妹几个,从生下来身上就带着原罪,自然而然就成了姓孟的仇人。
这一辈子就应该跟他们作对到底。
没办法,这就是咱们的命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兄弟俩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瞥向树底下阴凉处的父亲。
秋老虎肆虐,这几天中午的天气特别热,父亲坐在树荫底下摇着蒲扇,看起来倒是挺惬意。
看着父亲那一脸惬意的样子,本来一肚子怒火的聂联刚心里噌的一下,更火了。
可以想象得到,刚才二姐负伤而归,肯定被打得很狼狈。
身为一个父亲,看到女儿被打成那样,他竟然无动于衷,还真坐得住啊。
而且看他脸上的惬意,女儿的负伤真的没在他的心里引起一丝的波澜。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亲生女儿被人打了,父亲居然一点儿都不心疼。
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无情的人吗?
不过生气会生气,聂联刚还是把心里的怒火压了又压。
本来二姐挨打家里就够乱的了,父亲置身事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解决二姐的问题,父亲的问题以后再说。
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母亲给二姐处理身上的伤,处理了很长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母亲抽泣的声音一直都传出来。
而且母亲的抽泣并不均匀,一阵大一阵小的。
很明显,母亲每看到一处二姐身上的伤痕,她就抑制不住的提高了抽泣的音量。
处理了一会儿,好容易情绪稍微有些平复了,抽泣的声音渐渐变小。
但是等处理到下一处伤痕,母亲再次动情,又开始大声的抽泣起来。
聂联刚和二哥就蹲在院子里的阳光下,随着母亲抽泣的声音起起伏伏,兄弟两个的仇恨和怒火也跟着起起伏伏,汹涌澎湃。
“小刚,这口气咱们咽不下,必须得报复回来,你有没有好办法?”
聂联刚点点头:“有。”
二哥眼睛顿时一亮:“快说,怎么才能打回来?”
聂联刚并没有直接回答二哥的问话,而是说:“二哥,有没有发现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二哥愣了,点头说:
“对,我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自从在大队里干,我发现我变了很多。
你别误会,不是我自己感觉当干部就了不起了。
我只是学着胆子大了,也能说话了。
以前的时候,在生产队里干活,别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开玩笑都没深没浅的。
我从来都是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不敢跟他们说笑打闹。
连话都不敢说。
自从到大队里干活,大队里面人来人去的,跟很多人打交道,还有公社来的干部,也必须要恭恭敬敬的接待。
我觉得一下子学会了很多。
现在我敢说话了。
至于我胆子变得大了,还敢打人了,我觉得这很正常。
我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不比别人缺胳膊缺腿。
既然姓孟的老是欺负咱们,尤其是那天晚上听你说,姓孟的那些妇女把夏芳婷往死里整,即使夏芳婷看不上我,但是我也得报仇。
没什么原因,我就是恨姓孟的。
就是没有以前孟庆成打你,和那些妇女欺负夏芳婷这样的事,就是只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以前在生产队的时候被孟庆成打,现在我能找着机会打回来,我就必须要打孟庆成。
他以前在我身上做的那些孽,就应该给他报应回去。”
聂联刚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抓住二哥的手摇晃了一下:
“二哥你说的太好了,跟我想的一样。
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对于那些干了坏事的人,就必须要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要不然就没天理了。
你变得对,变得好,就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就行了。
以后咱们兄弟就要像一个真正的老聂家的男人,顶天立地,威武不屈。”
二哥得到了弟弟的鼓励,也显得很激动,他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弟弟的手,使劲晃了晃:
“小刚,有你这话的鼓励,我就找着方向了。
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报复姓孟的那群泼妇?”
聂联刚说:“这个你不用急着问,我需要统筹安排。
这里面如果有的环节需要用到你,我到时候再跟你说。
现在一下子说不明白。”
二哥若有所思的看着弟弟。
虽然弟弟比自己小,但他发现弟弟比自己的能力强多了,不知不觉的,他开始十分信赖弟弟。
既然小刚这么说,二哥也就不多问了。
这时候母亲抽抽噎噎的从里屋走了出来。
看样子母亲准备做午饭,二姐跟在后面也出来了。
刚刚拿起炊帚的母亲立即直起腰来:“不是让你在炕上躺一会儿吗?你怎么又出来了?”
二姐坚强的摇摇头:“我没事不用躺着。
刚才我听着他们兄弟俩在外边商量,怎么给我打回来?
我不放心,我得嘱咐嘱咐他们俩。”
兄弟俩同时站起来,迎着二姐走过去。
二姐说着话已经走到院子里,阳光下,二姐脸上、脖子上那些累累的伤痕,看得格外清楚。
这还是他们能看到的地方。
至于身上到底有多少伤,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二姐身上有很大的酒味。
很明显,母亲用酒给二姐擦了那些淤青的地方。
至于那些破了皮的地方都擦了紫药水,现在二姐的脸上、脖子上,包括耳朵上,全部紫一块黑一块的。
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支离破碎的样子。
聂联刚心里一疼,眼泪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
而这时候的二哥,眼泪都已经簌簌的掉了下来。
聂联刚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轻声问二姐:“身上还有破皮的地方吗?”
二姐坚强的摇摇头:“没事,身上没破皮,就是有些地方打青了。”
二姐摇头的时候,聂联刚看到二姐的头发也是相当凌乱,而且很不整齐的样子。
他心里又是一颤,指着二姐的头发:“那群泼妇撕你头发了?”
二姐哭笑:“”没事,这不还有很多吗?就撕下了几绺子。”
一听这话,二哥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呜呜的哭出声来:
“姓孟的也太狠了,她们下手怎么这么狠呀?
简直是畜生啊。”
这时候,聂联刚的耳朵里微不可闻的传来嗤的一声,分明是一声轻笑。
他一扭脸,看到树荫下摇着蒲扇的父亲,嘴角正在微微勾起。
刚才那一声轻笑,就是从父亲的鼻孔里传出来的。
很明显,他看到二女儿被打成这样,不但不觉得心疼,不但没有激起对仇人的愤怒,反而看到二女儿的样子让他感到很可笑。
甚至他还会幸灾乐祸吧。
自从大姐远嫁,二姐帮母亲撑起这个家,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这让二姐对父亲的意见很大。
父女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甚至发展到水火不容,彼此之间互相仇恨的地步了。
上一次姐弟三人揭竿而起,在父亲面前起义了,让我父亲吃了一个瘪。
好在当时借坡下驴,父子俩之间打了一个赌。
父亲做出很大度的样子,愿赌服输,配合了儿子在大队干部面前的表演。
但是儿女的造反毕竟挑战了父亲的权威,父亲不可能没有情绪。
可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吧,他没有因为这事对儿子有多大仇恨,反而有点欣赏。
但是很明显。父亲对二姐的仇恨更大了。
看得出,父亲跟二姐之间那是真正的仇恨。
有时候看到二姐回到她睡觉的西屋,父亲都会阴沉的说一句,毒蛇进洞了。
有时候看着二姐从西间屋走出来,父亲又会阴冷的来一句,毒蛇出洞了。
从这些细节当中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聂联刚很清楚,在如此紧张的父女关系当中,二姐基本上一点错没有,错都在父亲的身上。
他这是浑不讲理。
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个身体强壮的大劳力,不参加生产劳动,而是要让老婆和儿女养着你。
而且你脾气还那么大,做儿女的怎么可能没意见?
但是父亲居然蛮不讲理的人认为,他这么做天经地义。
让老婆和儿女养着,他心安理得。
而且还要求儿女必须无条件的接受这个现实,对他这个寄生虫一般的一家之主言听计从,还得恭恭敬敬,不允许有一点点的情绪。
这就太不讲理了。
当二姐因为有情绪,做不到对父亲恭敬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仇人一般看待。
有时候聂联刚就感到难以理解。
真不知道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曾经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才能让他的心理扭曲到这种程度啊。
甚至扭曲到连一点点的人情味都没有了。
本来在回来的路上,面对姓孟的那群泼妇,聂联刚就憋满了一肚子的愤怒。
现在看到二姐被打成这样,他太心疼了,心疼的简直都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恨不能立刻就要让姓孟的那群泼妇得到应有的惩罚。
也就是说,他的情绪本来就已经到了临界点。
父亲这一声毫无人性的轻笑,一下子彻底点燃了聂联刚的怒火。
他扭头死死的盯着父亲:“爹,俺二姐被打成这样,你觉得很高兴是吧?是不是很解恨呀?”
听小刚这么说,二姐和二哥的目光也死死的盯着父亲。
姐弟三个的眼里都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我高兴不高兴关你们什么事?该干嘛干嘛去,滚蛋。”
“我还就是不滚。”聂联刚梗起了脖子,“今天这事必须要说道说道。
本来我觉得二姐挨打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不要节外生枝。
更不想一家人窝里斗。
可是有的人就太过分了。
二姐是你的亲闺女吧?
自己的亲闺女被人打成这样,做父亲的不但不想着给她打回来,不但没觉得心疼,反而还幸灾乐祸。
这还有人吗?
这简直就不是人呀。”
“放屁,你说谁不是人?”父亲猛的站起来,顺手抄起了他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冲着小儿子的身上就扔了过来。
说实话,这一下出手真的特别狠。
小板凳有面儿有腿儿,这要砸在身上,打在哪儿都不轻。
聂联刚对于父亲的暴脾气那是相当了解,既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已经准备着父亲跟自己动手。
眼看着小板凳冲自己飞过来,早有准备的他抬脚把小板凳给踹到了一边去了。
“爹,你不用恼羞成怒。
我如果不是因为心疼二姐心疼坏了,我也不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咱们是一家人呀,都是血浓如水的亲人呀。
二姐被打了,我们心疼成这个样,而你不但不心疼还幸灾乐祸,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这还有点人味儿吗?
虎毒还不食子呢,天下之大,我真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当爹的。
我可以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打了,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女儿打回来。
还会觉得内疚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可是你呢,你居然还感到很高兴。
你尽不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从今以后我们也不在你身上尽到做儿女的责任了。
你不是整天在家坐着,啥活不干吗?
告诉你,我们不想养着你了。
现在家里还有点存粮,把这些粮食吃完之后,今年的秋粮下来,你要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吃孩子们的工分挣来的粮食。
有本事你自己去挣,没本事你就饿死。
在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之前,做父母的有抚养孩子的义务,但你没有尽到。
所以在你完全有劳动能力的情况下,做儿女的没有赡养你的义务。
让你自食其力一点都不为难你。
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话题,就是因为在你身上,我们看不到一点点的亲情。
亲情是相互的,你不亲我们,我们也不用亲你。”
听着小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父亲气得浑身颤抖,脸都白了。
他攥着拳头,对小儿子怒目而视,看样子他恨不能上来一拳把小儿子给打死。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因为在小儿子的身后,还站着他的哥哥和姐姐。
这姐弟三个又一次造反了。
如果自己敢上去跟他动手,也许姐弟三个会把他们的父亲活活打死。
而他们的母亲,前些日子刚刚找回一点自信,尝试着找回家庭主妇的话语权。
但此时此刻,眼看着他们有几个剑拔弩张,搞不好就是一场流血冲突,母亲再次恢复了她往常的哀怨和懦弱。
他倚在堂屋的门口无声的哭泣,任由泪水肆虐的流淌。
聂联刚噔噔噔快步回到防震棚里,拿出了十块钱,还有几张糖票,把钱和票拍在二哥的手里:
“二哥,下午你在大队里,看代销点什么时候开门,你买点点心,买五斤红糖。
到晚上的时候让咱娘和二姐送给四奶奶,还有另外几个跟着一块儿挨打的嫂子和姐姐。
她们挨打是为了帮二姐,咱们就应该报答人家。”
小刚一出手就拿出这么多的钱和糖票,一下子把母亲给震惊到了,她颤声问道:
“小刚,这些票和钱你是哪来的?怎么这么多啊?”
“娘你别问了,这些钱都是正路上来的,你放心就行了。
这点钱算多吗?
你忘了上次我跟二哥说的,只要二哥能凭他自己的本事娶上媳妇,我给他盖三间砖瓦房,还是带玻璃窗的。
结婚的时候要有大衣橱,写字台——”
说到这里,聂联刚瞥了一眼还在攥拳发怒,浑身颤抖的父亲:“有些人负不起自己应有的责任,俺二哥都十九了,他的婚姻大事只能让他的弟弟来负责。”
母亲更加震惊了,她颤声说道:“小刚别说这些吓我了,你知道盖三间砖瓦房得多少钱吗?
这年头咱们庄户人家哪有盖砖瓦房的。
你要真想给你二哥盖房子,过完秋你和你二哥就脱土坯。
冬天的时候找个石坑打石头,先开始备料。
这才是正事啊。
光说那些大话吓唬俺干什么呀?”
聂联刚鼻子里哼了一声:“娘,这不是说大话吓唬你,我是认真的。
现在讨论这些还太早,到秋后再说吧。”
他对二哥说:“二哥,你去帮咱娘做饭。”
说着又扶起二姐的胳膊:“二姐,你确实需要到炕上躺着歇一歇了,今下午不要去生产队了,我去找队长给你请假。”
二姐跟着弟弟又造了一次反,虽然她和新刚只是在小刚的身后站着,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既没有跟父亲正面冲突,也没像小刚一样说那些过分的话。
但是二姐的精神高度紧张。
现在好像又一场危机过去了,二姐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感觉比挨了姓孟的那些妇女一顿暴打,还要让她脱力。
也就任由小刚扶着,回她自己的屋里去躺一会儿。
小刚一边扶着二姐回屋,一边小声对她说:
“二姐,咱们家早就已经跟姓孟的杠上了,这个仇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们今天打你,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
一次一次的,反正都闹到这个份上了,跟姓孟的绝对没有和解的可能。
那就硬杠到底吧。
你挨的这顿打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你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乱来,相信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