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店响应官府号召率先开门营业,附近的住户纷纷过来购买短衫短裤,价格虽贵了一点,但大家都能理解,毕竟现在什么都紧缺,有总比没有强。午后,粥棚开饭过后,一些灾民来到布店,他们先是看,后是摸,说这个短衫短裤是好东西。李爱文说道:“好东西你们拿钱买啊。”
灾民说:“没有钱,你看我们衣服都破了,你们能不能行行好,施舍我们每人一套。”
“不行,没钱就请你们出去!”李爱文说。
灾民说:“你们没有同情心,我们遭灾,你们怎么不管不顾!”
先是争吵,最后发展到灾民一哄而上抓起衣服就走。一时秩序大乱,喊叫声一片。好在布店护院得力,驱离了灾民,但衣服也丢失三十多套,店门被迫关闭。黎禾觉得在大水淹城期间,不能再开门营业。到了晚上,多家店铺来反映遭灾民抢劫,也决定暂不开门。稍后,布坊陆文丁过来报告,有人晚上偷盗纺机、织机,其中,纺机三台、织机两台。
一日,多人反映有灾民去世,尸体发臭,要求里甲前去处置。黎禾叫马夫老黄去看,老黄回报有五具尸体,没人认领。黎禾到第一甲林甲首家,请林甲首出面,把五具尸体用船运到汉水对岸汉阳县的扁担山安葬,费用后续均摊。
到了七月初,水还没有退去,但府衙还是照旧派衙役过汉水来传话,要求各里收缴上月税赋。
黎禾对衙役说道:“上月没有开门营业,没有收入,没有产生商税呀!”
“我只负责传话,你们有什么诉求直接去找府衙讲。”衙役说。
衙役走后,黎禾苦笑道:“这是做的什么稀烂事,皮都没有,焉能有毛!”
黎禾心想,官府是怎样在考虑这个事情的,难道不知道汉口这边大水淹城了,现在水都没退,大家生计都成问题,都是在靠吃老本维持,哪有银钱缴税赋。黎禾决定对这种荒唐之举不予理会,但过了一会,又觉不妥。他叫来波儿、慧儿,吩咐她俩把官府收缴上月税赋之事告知各甲。
一个时辰过后,波儿、慧儿回来报告道:“各甲听到这个事情,都觉得官府太过分了,有的甲首说要银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反正没有一个甲同意收缴上月税赋。”
都在预料之中,黎禾没有感到意外。本想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但又想不能这样草率。既然官府有来言,我们就应该有去语,给府衙一个回复。黎禾找来庄源,把官府收缴上月税赋之事讲与庄源,吩咐庄源写一篇申文,内容是请求免除本里上月的税赋。黎禾说道:“这个免除的税赋有点复杂,要分开写。”
黎禾认为要分四个层次来写。一是三十税一的商税,因没有收入,没有产生商税,故无税可缴。二是六十税一依附商税的各项杂税,因无商税,也无从可缴。三是各项杂费和徭役折银,因商户无收、居户无入,恳请减免。四是丁税,因主户无收,未发放月钱,人丁无钱可缴,恳请减免。
庄源点头,到书房去撰写。半个时辰后,庄源把申文交到黎禾手上,黎禾看后说道:“是这个意思!”
然后,黎禾在落款处提笔写上:汉口镇第六十八里里长黎禾,并在自己名字上按上自己的手印。
黎禾叫来李爱文、俞冰洁,吩咐她俩到本里十个甲首家,请各甲首按顺序写上里甲称谓、甲首名字,并按上各自的手印。
次日上午,黎禾与赵心晓、李爱文坐船前往汉阳府递交申文。因汉阳城北门一直封闭未开,船直接到汉阳城东门附近停下。黎禾一行下船,涉水向东门走去。快到城门口时,只见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在等候进城。原来是城门兵丁在查验进城人员,凡是灾民和制铁局役工等一律不得进入。
来到府衙,黎禾大着胆子求见知府大人。等了近一个时辰,通判大人在府衙二堂接见黎禾。通判叫蔡铭,在上月宣喻表彰周宗敏时,黎禾见过。施完礼,黎禾报告今年汉口遭灾情况,言称大水淹城一月不退,灾民涌入滋事不断,在灾害面前,商户不能开门营业,损失惨重,恳望府衙免除本里上月税赋,以休养生息云云。说完,呈上申文。
蔡通判接过申文,看了一遍,说道:“条理清晰,写的不错,我会转交知府大人,由知府大人来定夺此事。”
然后,蔡通判对黎禾又是勉慰一番,要黎禾上为府衙分忧,下为百姓操心,尽心尽力,忠于职守,努力使本里成为模范之里。
黎禾表态道:“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离开府衙,黎禾一行来到布店汉阳府分店。管事熊其桢说道:“这边情况一切正常,因没有制铁局役工人员进城,治安也好转了。”
在回汉口的船上,黎禾对蔡通判赞叹不已,说蔡通判平易近人,体恤下情,是个好官。赵心晓认为,光说的好不行,还要看做的怎么样。黎禾又对没能见到知府大人感到美中不足,赵心晓认为,主要是我们层次低了,知府大人不屑一见,况且,汉口这边一百多个里,里长都接见不可能。突然,船务管事宋水生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我们上月的月钱什么时候发?”
黎禾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赵心晓接话道:“按例不发!”
宋水生停下划浆道:“不发月钱过不下去了!”
“宋管事你边划边讲。”黎禾说。
宋水生接着划桨,说道:“上月二十本是发月钱日子,但没有发,到现在十多天了,身上的银钱用完了,家里没吃没喝的,断顿了。家主你看是不是把上月月钱补发给我们!”
“按照规矩,遇到灾害,没有开门营业,不发月钱。”赵心晓说。
宋水生说:“我确实过不下去了。”
黎禾说:“宋管事你月钱三两银子不低,应有积蓄,不至于几十天都坚持不了吧。”
宋水生解释道:“这不发大水吗,我老家的八个亲戚来投奔我,在我家又吃又住的,积蓄的几个银钱很快都耗完,所以,指望着月钱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让我想一想。”黎禾说。
船到码头,黎禾下船时,对宋水生道:“要不你来店里借支几个银钱吧。”
回到布店,赵心晓说道:“上月月钱未发,布店多人难以为继,布坊那边偷盗的据说都是布坊内部的人。水不退,不恢复营业,不发月钱,一些人恐熬不下去。”
“坐吃山空啊!”黎禾说道,“心晓你还好吧。”
“我还好!”赵心晓说道,“我家这些日主要是吃稀粥、就咸菜,细水长流。”
晚上,黎禾还在想坐吃山空和细水长流的问题,也没一个头绪,想着想着睡了过去。约莫四更左右,他迷迷糊糊的听到“有贼”的喊声,顿时惊醒,一骨碌坐了起来,狠眨眼睛几下,披衣下床。循着声音,黎禾来到后院,问道:“什么情况?”
一个伙计回答道:“天热我们开门睡觉,忽然听到厨房方向有响声,我起身问是谁,结果一个黑影快速跑向侧门,打开门跑了,于是喊了声“有贼”。”
点燃火把,来到厨房门前,只见厨房门锁被撬毁,再往后一看,院墙处有明显翻越的痕迹。进到厨房,经清点,发现大米少了四十来斤,盐少了几斤。黎禾心想,有人偷米偷盐,说明目前的日子真的难熬了。
就在同一时间,茶店也出了情况。有三个贼人携带短刀翻墙进入茶店院子,他们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来到库房,扭断铁锁,鱼贯而入。三个贼人来到里屋的房门,摸到大锁当口,触动了机关,顿时铃声大作。门外传来喊叫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个贼人大惊,急忙退出,来到院中,与茶店四个护院相遇。双方兵刃相交发出“当”“当”声音,这在寂静的夜晚传得格外悠远。双方旗鼓相当,处于均势状态。当童有悟打着火把带人拿着长枪长刀赶过来,三个贼人瞬间移位,转到正在修建的茶店店面方向,都是虚晃一下,然后飞跃到脚手架上,翻越过去跳入正街。三个贼人头也不回,朝着汉水方向狂奔,须臾,上到接应的船上。童有悟和护院追到水边停下,正望水兴叹之际,船上一人说道:“董有悟,你等着!”
黎禾早上接到茶店遇袭的消息,马上赶到茶店。查看了库房、院墙等处,听了当时情况描述。稍后,黎禾对童有悟说道:“这伙贼人来头不简单,是有目的而来。我们今后一则要加强守护,二则要减少银子的存放。”
童有悟心有余悸地说道:“茶店被贼人惦记上了,我觉得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我们才好应对。”
黎禾说:“从他们叫出你的名字来看,来者不言自明是陕省矿上的。有悟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只要我们应对得当,贼人的图谋是不会得逞的。”
随即,黎禾叫来涂山辉、路师傅、孙小卷、夏淑萍商议下一步经营秋茶之策。黎禾对大家说道:“大水很快会退去,水退时,我们就行动。还是老办法,先找买家,签订契约,然后,下去收购秋茶。我们这回可提前下去,先给定金,提前约定收购价。”
这时,波儿找来,说府衙户房的崔户书来到布店,要黎禾赶快回去。回到布店,见童丽、赵心晓陪崔户书和他的随从在厅堂说话,黎禾连忙上前施礼道:“怠慢了崔户书,还请原谅!”
“黎家主经营布店就够你忙的,还去经营茶店,精力过人啊!”崔瓦玉说。
“去帮点小忙,花不了多少精力。”黎禾说道,“主要精力还是在布店和里甲的事情上面。”
崔瓦玉说:“今天来主要是奉知府大人的指令,到汉口选择三个里,了解受灾情况,探查收缴上月税赋困难的问题所在。”
“体察下情,欢迎、欢迎!”黎禾说道,“崔户书你先去了哪个里,他们是怎么说的。”
崔瓦玉有点气愤地说道:“先到胡双华他们里,那胡双华称病不出来相见,胡靖不在家,只派二管家出来敷衍我,太不像话。他胡双华不尊重官府,不把府衙户房和我放在眼里,真是为富不仁。对收缴上月税赋之事,他家一口拒绝,他家有大把银钱不缴赋税,真是黑了良心。”
“胡双华女儿不是在家吗,她在打理家中事务,为何不出来见你。”黎禾说。
“说是孕期,身体不适。”崔瓦玉说道,“反正他家没把官府放在眼里。”
接着讲本里的事,黎禾说道:“上月税赋的事,崔户书你是知道的,上月基本上没有开门营业,也就没有收入,无税可缴,丁税等因未发放月钱,人丁无钱可缴。我们在给府衙的申文都说的非常清楚了,还请明察。”
崔瓦玉说:“官府要求你们开门营业,你们不开门,这是你们的不是。所以,不能收缴上月税赋的责任完全在你们身上。”
黎禾说:“开门就遭灾民哄抢,又没有官府来维持秩序,你说叫我们如何开门营业。再则,我们也想开门赚钱啊,不开门,我们吃什么!但是,外面的情形是灾民虎视眈眈,一开门,他们就进来,我们也没办法啊。所以,官府要体谅我们的难处。”
“府衙也有难处。”崔瓦玉说道,“一则上面省衙没有减免汉阳府税赋的消息,府衙还得照旧收取解缴上月的税赋。二则府衙的官、吏、役一百多人要发月钱吃饭,这个不能少一文。三则下一步修理水毁的堤坝、城墙、道路、码头,还有赈灾款欠拨等,都需要大量银钱。”
“官府能否不发月钱或减半发月钱,节约开支呢?”黎禾说。
“那可不行!”崔瓦玉说道,“不发月钱的话,吏、役就都回家了,府衙也就瘫痪了……哎呀,那就乱了,后果不堪想象!”
黎禾说:“不管怎么说,收缴上月税赋之事,我们无能为力,无银钱上缴,恳请府衙减免。”
崔瓦玉站起来说道:“你们里的情况和问题我都清楚了,待我回去上报知府大人,看他怎么说。”
崔瓦玉一行离去,黎禾、童丽、赵心晓送到大门外。转头回到厅堂,黎禾说道:“大水很快会退去,我们须提前筹划一下我们的生意。”
“水已经在退,我看七、八天就可退尽。”赵心晓说。
黎禾点头,叫来李爱文说道:“爱文你带着俞冰洁马上去准备,明早出发到苏州府去采购。这次采购布匹的数量在往常基础上增加二成,再就是把布坊陆文丁叫上,采购纺纱机、织布机各三台。”
黎禾对赵心晓说道:“库存的布匹、衣裳都受潮了,这几天要拿出来晾晒。我觉得我们应该开始做点秋装来卖,心晓你说呢。”
“晾晒的事我去办。”赵心晓说道,“做秋装的事涉及布料、样式、价格,我看家主你直接找裁缝老吴吩咐要好些。”
下午,在布店船上顶缺的万全眉过来见黎禾。万全眉施礼道:“拜见家主!”
黎禾问什么事,万全眉回答道:“明天李爱文要到苏州府进货,我还想跟去,但船务管事宋水生还是不让我去。恳求家主替我说个话,让我前去。”
黎禾问道:“你这回为什么要去?”
“两个原因——”万全眉说道,“一个是没发月钱,天天喝稀粥,受不了,出去办事可以吃干饭,吃个饱饭。二是上次我到苏州听说裁缝老吴犯了事到我们这里躲避,我比较好奇,这次想搞清楚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回来好告知家主。”
黎禾说:“裁缝老吴犯的什么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与我们无关,我也不想知道。”
“家主手下的人要知根知底的为好。”万全眉说道,“要是在家主手下做工的是一个大罪之人,一旦被官府缉拿了,这样必然会连累家主的。”
黎禾不想听他说这些,淡然道:“你想去就去吧。”
“多谢家主!”万全眉说道,“还有,上次说到我读书没有读出好的结果,你要我讲与你听。”
“是吗?”黎禾说道,“你讲吧,我听听。”
万全眉说:“上次见到家主我就觉得家主你宅心仁厚,善待他人,是我见到的最好家主。”
黎禾问何以见得,万全眉回应道:“从上次颖儿与你顶嘴,你要打她耳刮子之事上,我就看出你宅心仁厚,善待他人。”
黎禾挥了挥手,说道:“讲你的事!”
万全眉还沉浸在上次的事情之中,感叹道:“这哪是丫头,分明是小姐作派。我们那里的丫头,非常惧怕家主,与你这里完全不一样。”
“那就坐下一起都讲讲!”黎禾说,万全眉坐下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万全眉今年二十三岁,汉阳府汉川县人,原先家中有地一百三十亩,家境尚可,五岁开始到私塾读书,以期考个功名,但在十岁时,祖父患了重病,为治病开始卖地,直到把地卖光,祖父也没治好,最后还是逝去。为生计所迫,父亲来到财主家做长工下地干活,十三岁的他随父亲到财主家干杂活。
“原来如此。”黎禾说道,“好像你上次说你儿子五岁了,生子蛮早咧!”
万全眉有点无奈道:“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啊!”
“生子由自己决定,什么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黎禾说。
万全眉小声道:“有点不一样。”
“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黎禾说。
万全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财主家少家主说太冷,要我姐姐给他暖被窝。谁知没过几天,少家主就把我姐给捅了,我父亲拖着锄头找少家主讨要说法,财主家家主出面给了我家二两银子,把他家一个丫头许配给我,于是我就成家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