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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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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支崑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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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主导共感的全过程,和被翟厉厉直接剥夺表层意识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需要自己控制着轮回术分离意识,在更确切地感知意识交流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主动权,比如随时可以脱离共感的状态。 但这也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尸骸的主人和杨保和是不一样的,他无法进行问答式的交流,而是像一段记忆,或者说是感知,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基于和讲述饮骨鬼山案时同样的考量,接下来这段奇妙的经历,并不会用“我”的形式展开。因为我在当时对它的理解并不全面,只是照原样复述一遍的话,里面的线索会显得支离破碎,很难和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所以基于我后来得到的所有信息,我选择了另外一种叙述的方式。 但我在那个时刻所得到的信息是远远不及如此的...... ............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部落的老伮玛领着十二岁的支崑尼走上祭坛,他站在圣碑面前,奋力抬起手摸索着其上的纹刻,一点一点地往上,直到他力所能及的最高点,指尖传来了特殊的触感。他知道,那就是圣碑上的第一个标记点。 围在祭坛边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还有骨棒敲击石头的声音,那是部落特有的庆祝仪式。年轻的支崑尼茫然地扭动着头,四周被声音所包围,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想去抓伮玛的手,却摸了个空。 手在空中摆了摆,下一刻,老伮玛那只枯槁的手就准确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每每都觉得神奇,他们——部落里的大部分人——都能很轻易的确定所有东西的位置。他无法理解是正常的,因为支崑尼生不能视物,没有那两个开在头骨上的洞,没有那两颗能够转动的眼球,他甚至不能理解“看到”为什么会让人们知道方向和位置。 老伮玛牵引着他完成了所有的仪式,然后走下了祭坛,有人近前来抚摸他的身体,他的骨骼在那些人的认知里是神圣的,触摸他就会让人们拥有勇气与力量。至少那些人一直这么相信着。 他只能站在那里独自承受着这些崇拜,今天部落里所有的普通人都会得到从他这里拿到的“祝福”,然后庆祝整夜。他觉得一直站在这里等待是一件漫长难熬的事情,可惜今年达标的支崑尼只有他一个,他必须一个人承受这些。 支崑尼是他们这样的人的总称。没有眼睛,天生体型壮硕且有着异于常人的骨骼,他们的身体异常的强悍,坚硬的骨头可以不惧武器的砍砸,身体长成之后不仅有着强悍的防御能力还会拥有巨大的力气,传说最强大的支崑尼在面对猛虎扑咬的时候,骨头不仅不会被咬断,甚至可以抓住虎兽的颌骨将它杀死。 这些特殊之处让他们在出生之后就会被部落中的伮玛带走,被整个部落集体供养,直到他们的身体长成,变为最厉害的勇士。当他十二岁的这一年,部落里一共拥有了十七位支崑尼,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按照传统,每年都要有这么一天,所有支崑尼要在圣碑前举行仪式,他们要尽最大的努力摸到圣碑的高处。 虽然他不知道碑上的刻纹都是什么意思,但上面有两块特殊的标记,第一块较矮,触摸到此处的支崑尼就可以开始接受最初的训练,为他们成长为这个部落真正的精神图腾和勇士做好准备。 而在较小的支崑尼里,他是第一个摸到第一个标记的。所有人都在庆祝,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老伮玛苍老却温暖的手。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大概还要经历七个寒冷刺骨的季节,才能摸到第二个标记点,然后迎来一场更盛大的庆典,庆祝他成为真正的支崑尼。 再然后,他就会被带到最危险的猎区或者最惨烈的战场,成为部落最厉害的勇士,用这副骨肉来保护这群供养他长大的人们。 可是一切都没有那么顺利,在五年之后,部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惨烈的争斗中那些已经成年的支崑尼一个接一个战死,人们拿着骨棒骨锥叫嚣着,怒吼着,被杀死的人们的尸骨被运回部落,血的味道充盈着空气,恐惧也一同蔓延。 人们畏缩在领地里,不敢再冲杀,甚至减少了狩猎,害怕遭遇到猛兽或敌人。 失去成年支崑尼的整个部落,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瑟瑟发抖的羔羊,双脚颤抖着,只能惊恐地瞪着眼睛。而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瞪着他——最有望长成的支崑尼。 最终,在没有触碰到第二块标记的情况下,他和其他两个支崑尼走上了战场。 那是不愉快的,被武器伤害或者杀死对方都是同样的痛苦,他们看不到生命的消亡,却仍能从身体的温度感受到那些逝去的血肉。可没有一个勇士会选择后退,因为他们身后有着那些供养他们、崇拜他们的亲族,那个生养他们的部落此刻需要他们的力量,他们如今终于有机会成为真正的支崑尼了。 可是,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更加年幼的支崑尼被推上战场,直到他能够摸到第二块标记的时候,争斗依旧没有结束。 战况的惨烈让人们失去了希望,哪怕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人们的目光赤裸裸的刺过来,失望的、怨恨的,所有人都在想,为什么拥有那么多的支崑尼依旧会输,所有的痛苦和伤亡都被怪罪于他们,因为这群“神”不再能给予足够的勇气与力量,所以不再值得被崇拜。 那是他最不喜欢的寒冷的季节,经受了所有的唾弃之后,伮玛们聚齐了所有还活着的支崑尼,他们站在圣碑之下,举行着最后一次仪式。 伮玛领着他走到圣碑面前,虔诚地问道:您还愿意为了部落牺牲一切吗? 这是个年轻的伮玛,那个从小抚育他长大的老伮玛早就已经死了。 他细细抚摸着碑上不知意味的纹刻,回答道:愿意。 所有支崑尼都会如此回答。因为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只知道要为了部落奉献自己的一切,要保护这群供养他们、崇拜他们的人们...... 那天刮了很大的风,伮玛们牵引着他们走进了祭坛之下,那个供奉着所有支崑尼尸骸的神殿,风没能跟进来,断在了那座圣碑的跟前。 那条路竟然如此漫长,他踏出的每一个脚步声都会被吞噬进四周的泥土里,越走越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只是,那些跟随在身后的人们为什么如此躁动? 他不记得有多久未曾在他们身上感受到这样兴奋的情绪了,所有人都在往更深的地底走去,终于,一个个支崑尼来到自己的终点,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里。 他被留在了最后。那是族人们为他挑选的墓穴,修整平坦的四壁被涂满了奇怪的汁液,年轻的伮玛握着他的手,其他人上前来摆放他的身体,他们念着他听不懂的咒语,再一次虔诚又欢愉地触摸着他的身体,他听到有人在说:沉眠的支崑尼为我们带来新的生机。 这是告别的仪式。他第一次明白仪式的意义,可他没有心思去考虑他们为什么突然拾回了失去的信仰,他只是如之前的每一年一样,握住伮玛那只比起自己瘦小许多的手,感受着正常血肉的温度慢慢的浸没入他冰凉的骨头,似乎从那抹温度中,能够再一次触摸到老伮玛那枯槁又虔诚灵魂...... 人们离开了,支崑尼的身体是畸形的,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是没办法从仰身站立起来的,他们被遗留在黑暗的地底,只能默默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甚至连挣扎都不会太剧烈。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饿意被揉炼为了灼痛,这具躯体第一次变得如此无力。他还有最后一丝力气,能做些什么呢?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想做什么”,这让他感到迷茫,就像当初为老伮玛能“看到”感到迷茫一样。神这一辈子都在被人们要求实现他们的愿望,甚至是人们希望他为他们而死,可如果最后能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呢,他想要什么? 支崑尼躺在这具空荡荡的棺材里想了很久,时间一点点地蚕食着他最后的力量,死亡来临前的时光变得奇异又漫长,温度在一丝丝地从肢体抽离,他怀念起了老伮玛手中的温度,动了动手指,想到了最后的愿望...... 濒死的支崑尼像无数次摸索过圣碑一样摸索着自己的“棺材”,终于找到了一处凸起的石块,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撞上那块凸起。可支崑尼的骨骼让他徒劳无功,直到最后的力气也没了,他最终也只是拥有了死亡。 ............ 我从共感中恢复过来时,分不清是轮回术的反噬还是支崑尼撞头带来的错觉,眼睛处传来的疼痛让我猛地坐起,头狠狠地撞在了上方的骨墙上,疼的龇牙咧嘴。 我重新猫好腰,睁眼去看眼前这具骸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白浩轩说祭骨殿属于一个未知的很古老的特殊民族,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他所谓的“特殊”是哪种程度的,可经历这次共感之后,我甚至觉得“特殊”并不足以形容这一切。 那是我不知年岁的时代,一个前所未闻的文明,诡异、原始、神秘,对骨头的疯狂崇拜,对被称为“支崑尼”的畸形人的信仰,以及很多我无法理解的行为。我的脑袋乱哄哄的,沉默了几分钟,等疼痛有所缓解之后再开始考虑现实的问题,可又被眼前的困境难倒了。 看着那条被黑泥包裹住的通道,当初他们就是从那里走进来的,如果时间足够久远,那就意味着那时还没有这些沉金土,那我现在又该怎么出去呢? 巨大的黑暗包围在我的四周,如果这具巨大的畸形骸骨真的属于神的话,不知道我向他许愿会不会灵验。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很可能沦落到和“神”一样的下场。 我跪坐在他的骸骨旁边,叹了口气。稍微冷静下来了些,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他死前一直没有撞成功,那么现在在头骨上的那两个洞又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被吓得失去应激反应了,这次连寒毛竖立的感觉都没有了,睁着承受了太多痛的眼睛麻木地盯着它看。 一片寂静中,一束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黑暗的空间里。 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有光源出现了,转头去看,发现这束光是从我上来的那个活水口里射出来的,水下还有个黑色的影子正在靠近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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