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国栋早早地起床了，他看了一下腕表，时针指向9点。
老旧的放映院东边的两道侧门已经开启。
传销团队里的业务员们三五成群，悄无声息地踩着雪陆续进场。
人际网络营销里面，每一次大的聚会，目的不一定相同。
二课放课其主要目的是针对新老板促上线。
老总欢送会则是针对老业务员看现实，提激情。
由于今天来参加的都是老业务员，没有新朋友的羁绊，大家就无所顾忌，放开玩了。
本来林国栋安排的是孙猴子和另一个女老板负责调节现场气氛。
很快，余三金就发现有两名合作团队的老板喧宾夺主，掌控了现场的主持工作。
他们带头唱响网络主题歌《出人头地》，众人齐声跟唱。
把长期积压在大家内心的烦闷，痛快地释放了出来。
除了主题歌，还有两首网络改编版的歌，是大聚会的经典保留曲目。
一名带眼镜的性格开朗的女生，带头唱起来《爱情买卖》：
出卖我的爱
（众人和：逼着我离开)
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出卖我的爱
(众人和：你背了良心债）
就算付出再多感情
也再买不回来
当初是你要分开
（众人和：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
（众人和：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卖
（众人和：想卖就能买）
让我挣开
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这边歌声未落，地台的另一侧已经有人登台献唱。
一位清爽干练的大姐唱起了《香水有毒》：
我曾经爱过这样一个男人
（众人笑问：谁呀！）
他说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众人笑答：对头！）
。。。。。。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众人和：是我鼻子犯的罪！）
不该嗅到她的美
（众人和：擦掉一切陪你睡！）
又有人开始唱《小妹妹来看我》：
小妹妹来看我，
你不要从那小路来，
小路上的毒蛇多，
（众人和：我怕咬了妹妹的脚！）
小妹妹来看我啊，
你不要坐那火车来，
火车上的流氓多，
（众人和：我怕妹妹被别人摸！）
小妹妹来看我啊，
你不要坐那飞机来，
飞机上的有钱人多，
（众人和：我怕妹妹跟别人过！）
小妹妹来看我啊，
你要来就从梦中来，
梦里只有你和我，
（众人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基本上都谈不上什么唱功，都是这种问答式的，台上台下互动热烈的歌曲。
像这些独具网络特色的歌曲，轻松乐呵、调皮挑逗，略涉男欢女爱，大受欢迎。
余三金一时之间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家那么讨厌魏宝平的那些带颜色的脑筋急转弯？
而今天，一向为人正派的林国栋为什么也乐享其中呢?
林国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了看场内的情况，又在一个僻静处打了一圈电话。
人还在一拨一拨地赶来，门前的雪已经被踩平，融化，一片狼藉。
站在门口负责现场秩序维护的两名小领导，面露微笑，神情轻松。
本来空旷阴冷的放映院，随人群的逐渐聚集变得温暖起来。
余三金回头一望，预计200人，感觉来了300人。
他心里暗自揣测：
“是不是西就市剩下的网络精英今天全部会聚于此？
这个老总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着身边一张张陌生又亲切的面孔，余三金有些恍惚。
他看了看时间，9：50。
合作团队的张大冲上地台，大喊一声：
“老总来了！”
只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击掌，踮起脚尖，带头大喊：
“欢迎老总！热烈欢迎！”
地台上搞气氛的老业务员们纷纷有序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归位。
大家也齐刷刷地跟风效仿，举手，击掌，脑袋都偏向西边那一大排窗户。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盲目跟着大喊：
“欢迎老总！热烈欢迎！”
余三金也明显被这种奇特手势和气氛蛊惑，也踮起脚大喊：
“欢迎老总！热烈欢迎！”
此刻，林国栋亲自负责外围的安保。
他听到会堂里整齐划一的鼓掌声和鼓噪声，心里一紧，暗暗祈祷：
“老天爷，今天可千万不能出事！
来的都是大鱼，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这时，林国栋终于接到外围的放哨人员的电话：
“林大，到了。”
几辆黑色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林国栋的左前方。
车上下来的这一群人跟林国栋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像是陌生人相遇，并没有跟他有任何交流。
唯有一个人对他点头示意，胡春花。
没错，是她。
林国栋看着人群中胡春花的的背影感觉自己被人施了魔法。
直愣愣地定在原地，如一尊雕像一样无法动弹。
林国栋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到雪地上。
“怎么会是她？今天要送的老总，竟然是她！
这该死的网络神秘感，昨天晚上，她还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请假呢？”
多少往事在这一刻奔涌而来，他的心里立体地升起了几个字：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奇怪，他竟无比怀念起高雄来。
这个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个让他进退维谷的男人。
这个曾经的顶头上司和生意合作伙伴。
他的杀伐果决和眉头紧锁的面庞。
林国栋心想：
“如果他没有离开网络，作为我的推荐人，应该比自己更接近胡春花吧？
说不定过完年，他也能享受这份荣光！
如今的高雄，你身在何处？”
林国栋还在神思飘忽的时候，放映院里，好戏已经开场。
春风满面的老总们从套间里简陋的小门接踵而入。
女老总6人加上胡春花一共7人。
她们穿着貂皮大衣或靓丽的羽绒服，微笑着站在前排，妆容精致。
男老总共10人，一律西装革履，鲜艳的领带，金灿灿的腕表，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在林国栋新添加的两盏大灯的照耀下，这简陋的放映院真的是蓬荜生辉。
包括余三金在内的老板们不管进网络的时间是长还是短，真正参与这种送老总的聚会少之又少。
现场的老业务员疯狂的尖叫，呐喊，手舞足蹈。
余三金被几近疯狂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
他看了看简陋的屋顶，心想：
“我嘞个去！动静这么大，会不会震塌掉？”
好在身形高大的金表老总前进两步，用干脆利落的手势压制住了燥热的人群。
他眼神横扫整个会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各位天津天龙的业务员们，你们好！
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们这么多位老总齐聚刘家沟，肯定有好事和喜事发生！
是的，没错！”
他谦恭地面向胡春花，对台下的众人说：
“这次，我们就是专程来接我们最尊敬的胡春花胡总的！
请各位家人们注意，胡总这次不是晋级业务经理，而是晋级我们的最高级别---业务总管！
说一句破坏神秘感的话，我们台上的这些老总有一大半是她的网下！
今天，我们不能让最尊敬、最敬爱的胡总再在下面吃萝卜白菜，啃土豆，滚地铺了！
很遗憾，各位，我们要把她从你们身边接走了！
去享受荣华富贵！
去游山玩水！
去谋篇布局去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不但要做富人，更要做整个整个家族富人的祖先！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胡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下面就把这一方最尊贵的舞台交给她！
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胡总给我们分享她的成功经验！”
台下的众人又是一阵疯狂地鼓掌。
谜底终于揭晓，看来胡春花晋升最高级别总管，是出乎所有认识她的人的预料。
这种巨大的反差，给人的心灵也能产生更巨大的冲击。
看来，这也这些高层老总们乐意看到的。
鼓掌足足持续了3分钟！
余三金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麻木，拍得失去知觉了。
胡春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还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位女老总。
好像是在寻求一些支持和依托。
两位女老总都向她握拳，示意她，加油！
胡春花有点手足无措。
她看看身后，又看看台下几百人渴求有热烈的眼神，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不怪她，这是余三金了解的真实的胡春花。
昨夜，还在一口锅里舀饭的胡春花。
一个脸色蜡黄，疾病缠身、默默无闻的中年妇女。
摇身一变，变成了在聚光灯下，妆容精致，衣履华美的贵妇人。
余三金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古话真是一点不假。
网络真的如此的神奇，可以点石成金，让一个人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人？
胡春花轻轻咳嗽了两声，终于开口说话：
“尊敬的各位老板，你们好！
这个屋子里很多老板都认识我，都知道我没有文化，不会说话。
我之前就是在农村一边带娃一边养猪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
我的推荐人是我们一个村的好姐妹。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特别要感谢我的推荐人把人际网络营销这个行业带给了我。
让我的人生从此不一样了。
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我家里穷，只读了两年书。
只会写我自己的名字，胡春花。
难一点的字不认识，很多字也不会写。
进了网络以后，在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的帮助下，我竟然学会了讲课。
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个行业只要你有两个亲戚、两个朋友、两个同学、两个老乡，你就能走向成功。
可是，我只有一个老公。
我把我老公骗了过来，我老公来网络考察后，带着儿子跟我绝交了。
跟所有亲戚，乡亲，都说我疯了，不要我了。”
胡春花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流了下来。
现场很多业务员，特别是女业务员都陪着她默默垂泪。
诚然，此时此刻，他们肯定也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番话，太容易让人产生共情！
她抹了抹眼泪，接着说道：
“我们现在从事的是一个特殊的行业，我们不被家人和朋友理解。
但是，只要你坚信这个行业，想要就能得到！
我胡春花就是现实！
我胡春花就是最好的证明！”
下面又是一阵掌声雷动。
她也怯生生地学着金表老总，双手伸开，下压。
出于对她新的身份的尊重，人群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胡春花好像慢慢开始适应了这个新的舞台，新的身份。
她轻松地在台上踱了两步，微笑着说：
“今天，我想邀一位老板上来，是一位帅哥老板。
他在行业里，一直做得非常好，非常棒。
有请余三金，余老板！”
人群中，有着身高优势的余三金感觉自己被一道闪电优先击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一个场合，胡春花胡总会邀到自己。
平时，自己跟胡春花接触不多，几乎没有私下的交流。
甚至，从内心讲，余三金还有点瞧不起这个总是病恹恹的女人。
他质疑，这样的女人也能从事这个行业，也能从这个行业里走出去吗？
唯一的可能是，她得到了大领导林国栋的特殊关照。
在现场几百人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下，余三金两脚发飘。
他稀里糊涂地从人群中让出的通道上了台。
他恭敬地跟胡春花握过手以后，就无所适从地站在一旁。
他瞟了一眼台下，几百只眼睛就像几百个黑洞一样，感觉随时要被它们吞没。
余三金拘谨地站在一旁，眉眼低垂，动弹不得。
没想到，胡春花胡总对自己的事情如数家珍，她开始开口帮余三金说话了。
一桩桩，一件件，还提到了他邀约的每一个新朋友。
余三金浑身发烫，酥软，脑袋嗡嗡响。
至于后面胡春花说了什么，余三金如同喝酒断片了一样，事后一句也记不起来。
这一环节事毕，余三金跟胡春花握手道别后，下了地台，站在人群的前端。
在台下，余三金重新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全感。
反而可以细致地、大胆地看着台上的胡总胡春花。
一个农村普普通通的养猪妇女，在这个神奇的行业一跃成为万人景仰的明星，将获得梦寐以求的巨额财富。
巨大的反差激荡起致命的诱惑，由此对现场每一个人的心灵将引发如海啸一般的震撼。
余三金扪心自问：
“余三金，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现实吗？”
“莫非这就是传销真实性的铁证？”
“莫非传销里这些傻子手口相传的看似荒谬的论调全部都是事实？”
“莫非一切都是有大背景、大能量的人物在背后暗箱操作，大浪淘沙，甄选人才？”
“莫非这就是孟子讲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余三金不禁泪流满面。
在当下这个场合，他的泪水，不认为是一种窘迫，反而是一种荣光。
他大方地环顾四周，他出现了幻觉，他的眼里出现的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沉稳干练的大领导高雄。
笑眯眯的师傅朱文才。
眼神犀利的吕导吕荣良。
雪地里，吊着白色绷带的老业务员冯振华。
笑意盈盈的江雪英。
还有冷若冰霜的紫衣少妇温丽筠------
余三金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遨游，台上的老总们已经准备撤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多在舞台上停留一秒钟，就多一份危险！
在金表老总慷慨激昂的结束语尾声中，余三金被人群中爆发的回应声炸醒。
他抬头看，前有几名男老总态度谦恭，侧身开路。
中间有几名女老总搀扶，又有几名老总殿后，成众星捧月状。
最后，一回眸，一摆手，新晋老总胡春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又是张大带头呼喊，动作如致欢迎词时一般无二：
“老总慢走！”
“老总慢走！”
“老总慢走！”
单个的声音汇聚成统一的巨大的声浪，如瓯江的浪潮一般，一浪高似一浪，节奏也被推动的越来越快。
人群中开始有人嚎哭，有人嘶吼，有人喊，老总留下！
有人晕倒了，旁边的人惊恐地去施救。
（由于营养不良，从事人际网络营销的大部分人都处在一个亚健康状态。
特别是女性，有人贫血，有的人年纪轻轻几个月都没有来大姨妈。）
出了会场，这群人不再说话。
他们机警地快速地从狭窄的通道穿过。
胡春花四下张望，搜索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大领导林国栋那熟悉的身影。
在附近一直机警等候的车队到了。
破旧的放映院里仍然在发出节奏单一的声音。
胡春花上车前，频频朝那个还在爆发巨大声响的破房子的方向张望，她又流泪了。
林国栋害怕看到新老总胡春花的眼睛。
所以，故意避而不见。
躲在一间小卖部厚重门帘后的林国栋，冷静地目送豪华车队离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拨通了现场总指挥张大的电话。
“老总都走了，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感谢张大的鼎力相助！”
张大也说了一句网络里的客气话：
“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