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钟良的心情跌宕起伏。
看到大萨满的瞬间，葛钟良乍一下是有点儿害怕，但是转念一想又淡定了。
罕穹先是说晚上会有个仪式，紧跟着又说什么都不用准备，那时候葛钟良就想到了，那些萨满肯定还会出现。
族人都死光光了，仪式总不能没人吧。
但是这念头刚一起来，葛钟良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本来他只是一只脚迈出了帐篷，但这只脚就悬在原地半天没动，他一直盯着大萨满，心里就像是玩大家来找茬一样，想知道这大萨满身上不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
啊。
笑容。
葛钟良想起来，之前看到的那些萨满不论死活，都是死气沉沉，但这大萨满的笑容看着却像活人。
越像活人，越让葛钟良觉得鬼气森森。
敌不动，我不动。
葛钟良心说难道这是回来报仇来的？要不要叫二岭东他们出来？
心里正嘀咕的时候，葛钟良看到大萨满探头往帐篷里瞥了一眼，看到了二岭东他们还在睡着，他点点头，对着葛钟良使了个眼色。
要不是亲眼看到过他被戎儿达吉咬死，葛钟良当真觉得，他是活人。
可这毕竟是葛钟良。
心中稍作片刻犹豫后，葛钟良跟上了大萨满。
他看起来是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而且，葛钟良觉得大萨满是有思维的，他能分得出来自己和二岭东他们。
那个要去的地方，他只想带自己去。
之前说过，葛钟良是那么喜欢窥探秘密，有这样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在这之前大萨满对待葛钟良的态度就和对待罕穹他们不一样，当初看到大萨满死的时候，葛钟良还有点儿遗憾，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倒是想知道，那个戎儿达吉和丛宁，似乎都是罕穹整个计划上关键的一环，那自己呢？真的就只是罕穹心血来潮从路边捡来顺手带上的？
虽然不好意思妄自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葛钟良还是希望自己身上能够有点儿什么说头。
毕竟，人都希望与众不同。
大萨满已经绕到了帐篷后面，从罕穹的帐篷经过时，葛钟良看了一眼，里面的灯光没灭，罕穹仍是好像一座泰山石敢当一样保持着盘腿打坐的姿势，身影被灯光映照在那帐篷上。
他们的脚步踩得厚雪吱嘎吱嘎地响，罕穹的身影一动不动，没有察觉半分。
葛钟良的提心吊胆褪去半分，似乎有半分遗憾的感觉马上填补上来。
这个罕穹，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离开帐篷，他们的脚步也加快了，就像葛钟良猜想的一样，这大萨满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在远离帐篷后，脚步声明显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葛钟良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个奇怪的想法。
或者奇怪的不是大萨满，而是，其实所有那些死去的萨满，看起来面无表情死气沉沉，但其实对周围的一切都洞察于心。
乃至于……
其实人死了之后也知道一切，只是身体不能动……
葛钟良想想，突然有些后怕。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许，脚下也有人一直在窥探着我们。
葛钟良觉得自己的脚都有点儿发麻，紧着跟上大萨满，好像一时间有点忘了他是个死人。
他们经过那片湖的时候，葛钟良看到一片片的人影攒动，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今天晚上，他们都是丛宁成为大萨满的观礼者，从此以后这浩浩荡荡的死萨满大军，就归他了。
离开湖面之后，就是葛钟良尚未触及到的地方了，上次去网吧的时候，葛钟良曾经问过丛宁，林子那边是什么，丛宁耸耸肩膀，说他们从来不去，过了湖，那边就是死人住的地方了。
果不其然，此时葛钟良就看到那些死人好像的确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走得越近，面前的死人就越多，人口密度大了，不少死人就是从葛钟良对面迎面走来。
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只有葛钟良和大萨满在这群人中间逆行，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是从死之处而来，向着活人的地方去，而葛钟良这个活人，却在一个死人的引领下，向着死亡深处走去。
林子在这里到了边缘，不是树林不想长了——这地方的地貌非常原始，是真正的自然，没有什么园林规划，树木的种子随风飘落，在能够容身的地方落脚。
而这片地方都是石头，不给树木存身的空间，甚至，有几棵树是从石头里面长出来的，或许是感觉太过艰辛，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片领地。
不过那些石头看起来也好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和人一样高。
葛钟良的心头突然沉了一下。
之前总听萨满将“神明”和“石头”挂在嘴边，他心里没有概念，这一刻，却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些石头好像真的有生命，人类看不见的时候，它们会在月下起舞，围着篝火吟唱。
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缝隙很近，葛钟良只能侧身从它们中间闪过，每次接近那些石头的时候，葛钟良都会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
大萨满突然笑了。
“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葛钟良皱眉看着大萨满。
到了这会儿，狐狸尾巴反正是藏不住了，更何况，这大萨满又不是罕穹，葛钟良跟他没有什么后面的交道可打——这个死人总不会跟着他们走一路，葛钟良最近被很多事情憋着，也到了发泄发泄的时候。
他一把攥住了大萨满的领子。
“别他妈的神神叨叨的，你总说不一样不一样，到底是哪儿不一样？”
大萨满突然靠近了葛钟良。
这猛地一下，让葛钟良毫无防备，大萨满冰冷的鼻尖儿直接贴上了葛钟良的鼻尖儿，两人的眼睛相对，葛钟良这才发现，大萨满的瞳孔涣散，眼球里面好像一滩混沌的豆腐脑，又像呕吐物，对，后者好像更贴切，葛钟良仿佛都闻到那味儿了。
正当葛钟良这么想着的时候，大萨满的手一下搂住了葛钟良的后脖颈，将他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操。
你还记得大萨满是怎么死的么？他被戎儿达吉咬破了脖子，葛钟良现在还能看到牙印儿，他的脸就贴在那断口上，伤口被水泡肿了，皮肉往外翻着，葛钟良的脸一下碰触到那黏糊糊的触感，整个胃里什么东西打着卷的就往上翻腾。
葛钟良还想挣扎，可大萨满的手好像铁钳子一样，葛钟良耳边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
“闻！”
葛钟良心说这还用你指挥？他妈的自己现在满鼻子都是这味儿！不过，被大萨满提醒一下之后，葛钟良倒是开始在意起这味道。
他浑身好像触电了一样。
从大萨满怀里猛地一下挣扎出来之后，葛钟良先是拽着大萨满的衣服抹了把脸，去他的吧，死人就死人，反正葛钟良肯定不会用自己的衣服擦脸。
胡乱抹了一把，葛钟良立刻凑到石头旁边皱起鼻子。
果然！
刚才那从石头上闻到的味道，就和这大萨满身上一模一样！
石头里面是不是住着神明，葛钟良不知道，但他妈肯定住着死尸，葛钟良突然就明白了，难怪他之前一直想不通，这么多的尸体，白天藏在哪儿，现在看来，都在里面。
正当葛钟良这么想着，一块石头突然“抖动”起来。
那石头本来很光滑，上面开始出现了纹路。
我这么形容，就像一个人站在雪里，雪太厚，将他裹成了一个圆润的雪球，挣脱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会看到他的五官还有衣服的纹路？
这一下就解释了葛钟良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如果那些萨满每天晚上都会出来活动，身上怎么有那么多积雪和灰尘？
因为，他们是石头呗！
“不过，只有你能看到，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