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二十七年,春。
长安城朱雀大街东侧,一座三进宅院的门前挂上了崭新的灯笼。管家领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将宅院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座宅子空了十年,如今终于等到主人归来——或者说,等到了主人女儿的消息。
正厅里,毛老夫人拄着拐杖,颤抖着接过宫里传来的密信。信是太子亲笔所写,告知她十年前“失踪”的女儿毛草灵并未死去,而是以公主之身远嫁乞儿国,如今已成为该国风主,不日将随使团归唐省亲。
“十年了……”老太太老泪纵横,手中信纸飘落在地,“我的灵儿还活着……”
十年前那个雨夜,毛氏因卷入朝堂风波,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毛草灵的父亲被贬岭南,途中病故;母亲在狱中自尽;年仅十五岁的毛草灵在混乱中被歹人掳走,自此下落不明。毛老夫人用尽所有人脉钱财,只查出孙女可能被卖入青楼,再往后便如石沉大海。
她以为孙女早已不在人世,每年清明都会在祠堂多摆一副碗筷。谁知十年后的今天,竟等来这样的消息。
“老夫人,宫里又来了。”管家匆匆来报,“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一批丝绸珠宝,说是……说是给风主的见面礼。”
毛老夫人擦干眼泪,挺直腰板:“收下,登记造册。灵儿如今身份特殊,我们毛氏不能失了礼数。”
“可是老夫人……”管家压低声音,“街坊都在议论,说咱们家姑娘当初是……是从那种地方出去的,如今就算当了什么风主,也……”
“闭嘴。”毛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顿地,“我孙女是凭本事走到今天的。那些嚼舌根的,让他们说去。等灵儿回来,他们自然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凤凰。”
话虽如此,当晚老夫人还是失眠了。她望着祠堂里孙女的画像——那是毛草灵十二岁时的模样,眉眼灵动,笑靥如花——心中百感交集。
这十年,那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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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官道上,乞儿国使团队伍正在缓缓前行。
最华丽的马车内,毛草灵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渐绿的田野。离开大唐时是秋天,归来时已是十年后的春天。这条路,她曾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走过一次,如今以“乞儿国风主”的身份再走一次,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风主,再过三日就能到长安了。”侍女阿月轻声说道。
毛草灵点点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铜镜上。镜中人眉眼依旧,却已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威严。十年时间,她从青楼里战战兢兢的“萌妹”,到乞儿国后宫中步步为营的妃子,再到如今与皇帝共治天下的风主,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刻骨铭心。
“阿月,你说长安城……还记得我吗?”
“风主说笑了。”阿月笑道,“您如今是乞儿国风主,是大唐的贵客,长安城怎会不记得您?”
“我说的不是这个。”毛草灵放下帘子,靠在软垫上,“我说的是十年前那个毛草灵。那个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被卖进青楼,连哭都不敢大声的毛草灵。”
马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阿月是乞儿国本土女子,六年前才被选为毛草灵的贴身侍女,对主人过往的了解仅限于宫中流传的只言片语。但她知道,每个深夜风主从噩梦中惊醒时喊出的那些名字——爹、娘、奶奶——都是刻在心底的伤痕。
“风主,”阿月斟酌着开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您回去,是要让那些人看看,毛氏的女儿活得有多精彩。”
毛草灵笑了笑,没有接话。她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札,翻到某一页。那是十年前她刚穿越过来时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着几个简体字:
“我穿越了。成了罪臣之女,被卖青楼。我要活下去,要回家。”
那时的她以为“回家”是回现代,后来才明白,回不去了。再后来,她以为“家”在乞儿国,在皇帝身边,在权力的巅峰。可当太子密信抵达,告知她毛老夫人还活着,还在等她回家时,那个十五岁少女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原来有些根,扎在土里,十年也不会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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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后,使团队伍抵达长安城外。
城门处早已有礼部官员等候,太子李亨竟也亲临迎接。这是极高的礼遇,足见大唐对乞儿国风主的重视——或者说,对这位“失踪十年”的毛氏地女儿的好奇。
毛草灵在阿月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今日穿着乞儿国传统服饰,深红锦缎上绣金线凤凰,头戴风主冠冕,额前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大半面容,却遮不住通身的气度。
“乞儿国风主毛草灵,见过大唐太子殿下。”她行的是两国平等的礼节,不卑不亢。
李亨上前虚扶一把:“风主远道而来,辛苦了。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为风主接风洗尘。”
“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毛草灵抬头,透过珠帘看向眼前的男子。十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当时的太子李瑛——也就是李亨的兄长。如今物是人非,李瑛被废,李亨成了新太子,而她也从罪臣之女变成了一国风主。
“风主先回府歇息,晚宴定在酉时。”李亨做了个请的手势,“毛老夫人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听到“毛老夫人”四个字,毛草灵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稳住心神,点了点头。
毛府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当使团队伍抵达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议论:
“那就是氏的小姐?听说当年被卖到青楼去了……”
“什么小姐,现在是乞儿国风主!看见那身衣服没?那是凤凰,只有皇后和风主才能穿的!”
“啧啧,真是命啊。从青楼到风主,这故事够写本传奇了。”
毛草灵对议论声充耳不闻。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门前那个拄着拐杖的身影上——十年不见,祖母的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但那双眼睛,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奶奶……”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毛老夫人的拐杖掉在地上。她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孙女的脸,又怕眼前人是幻影。
毛草灵快步上前,握住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奶奶,是我,灵儿回来了。”
真实触感传来的一刹那,毛老夫人终于失声痛哭:“我的灵儿啊……十年了……奶奶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围观的百姓中,不少人也跟着抹起眼泪。那些关于“青楼出身”的议论,在这份跨越十年的重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毛草灵扶着祖母进门,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目光。
正厅里,祖孙俩相对而坐,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瘦了。”毛老夫人仔细端详孙女,“也长大了。”
“奶奶老了。”毛草灵红着眼眶,“是灵儿不孝,让奶奶担心了十年。”
“不说这些。”老夫人擦擦眼泪,“告诉奶奶,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毛草灵沉默片刻,从她被卖入青楼说起,讲到如何凭借现代知识在青楼立足,如何被选为和亲公主,如何在乞儿国后宫生存,如何参与朝政,如何成为风主……她省去了许多凶险细节,但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从孙女的只言片语中,已能拼凑出这十年的惊心动魄。
“苦了你了。”老夫人握紧孙女的手,“若是你爹娘在天有灵,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也该欣慰了。”
提到父母,毛草灵的眼泪终于落下:“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爹爹他……”
“都过去了。”老夫人摇摇头,“朝堂争斗,你爹爹站错了队。但陛下后来也查明了,你爹爹并未参与谋反,只是被牵连。三年前,陛下已经为毛氏平反,你爹爹追封了爵位,你娘的牌位也进了祠堂。”
毛草灵怔住了。她没想到,在她远在乞儿国奋斗的时候,故乡已经还了毛氏清白。
“这次回来,”老夫人看着她,“还走吗?”
这个问题,毛草灵在来的路上想了无数遍。如今面对祖母期盼的眼神,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陛下和太子都希望你能留下。”老夫人继续说道,“太子私下跟我说,可以封你为国后夫人,赐府邸田产,让你风风光光留在长安。至于乞儿国那边……陛下会派宗室女子前去接替你。”
毛草灵闭上眼睛。她想起乞儿国皇帝送别时的话:“灵儿,朕知道你想家。回去看看,住些日子。但乞儿国也是你的家,朕……在等你回来。”
一边是血脉故乡,一边是她用十年心血经营的第二故乡;一边是年迈的祖母,一边是共患难的丈夫。这个选择,比她想象中更难。
“奶奶,”她轻声说,“给我一点时间。”
老夫人点点头,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拍了拍孙女的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奶奶都支持你。只要我的灵儿好好的,在哪里都是家。”
当晚宫宴,大明宫内灯火辉煌。
毛草灵换上了大唐宫装,以乞儿国风主兼毛氏女儿的双重身份出席。席间,皇帝李隆基对她颇为赞赏,多次提及她为两国邦交做出的贡献。朝臣们看向她的目光复杂——有好奇,有钦佩,也有掩饰不住的探究。
宴至中途,太子李亨举杯来到毛草灵面前:“风主,这一杯敬你。敬你十年自强不息,敬你为两国百姓谋福祉。”
毛草灵举杯回敬:“谢太子。”
两人饮罢,李亨压低声音:“风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御花园内,春夜微凉。李亨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风主,本宫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唐突。但大唐需要你这样的女子——有见识,有胆魄,懂得治国之道。你若留下,本宫可以许你参议朝政之位,让你一展抱负。”
毛草灵静静听着,没有立即回答。
“本宫知道你在乞儿国已是风主,地位尊崇。”李亨继续道,“但那里终究是异国他乡。长安才是你的根,毛氏需要你重振门楣,大唐也需要新鲜血液。”
“太子殿下,”毛草灵终于开口,“您的厚爱,草灵感激不尽。但正因长安是我的根,我才更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对毛氏,对大唐,也对乞儿国。”
她望向远处宫殿的轮廓,声音平静而坚定:“十年前,我离开长安时一无所有。是乞儿国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施展才华的舞台。如今我在那里有未竟的事业,有信任我的百姓,还有……我的丈夫。”
李亨眉头微皱:“你可想清楚了?一旦拒绝,恐怕再无这样的机会。”
“我想清楚了。”毛草灵转身面对太子,目光清澈,“殿下,真正的报效国家,不一定非要在朝堂之上。我在乞儿国推行新政,发展商贸,改善民生,这些经验若能通过两国交流传回大唐,或许比我在朝中当一个参议更有意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我答应过乞儿国的百姓,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承诺既出,不可轻废。”
李亨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难怪父皇常说,毛氏女儿非同一般。本宫明白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多谢殿下体谅。”
“不过,”李亨话锋一转,“你既决定回去,临走前可否为大唐做一件事?”
“殿下请讲。”
“将你这十年的治国心得整理成册,留给大唐参考。”李亨认真道,“本宫想在大唐也推行一些改革,需要借鉴他国经验。”
毛草灵欣然应允:“这是草灵的荣幸。”
宫宴结束后,毛草灵回到毛府。祖母还在等她,厅中烛火通明。
“奶奶,我决定了。”她握住祖母的手,“我要回乞儿国。”
老夫人眼中闪过失落,但很快被理解取代:“想好了?”
“想好了。”毛草灵点头,“长安是我的根,我会常回来看您。但乞儿国是我的翅膀,我要在那里继续飞翔。”
她靠在祖母膝头,像小时候那样:“不过这次回去,我会带上毛本家的牌位,在乞儿国设立毛氏祠堂。无论我在哪里,毛本家的血脉和精神都会延续下去。”
老夫人抚摸着孙女的头发,泪中带笑:“好,好。我的灵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天地了。奶奶不拦你,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我会的。”毛草灵轻声承诺,“而且,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毛本家的女儿,无论在青楼还是在皇宫,无论是罪臣之女还是一国风主,都能活得堂堂正正,光芒万丈。”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也照亮了远方的路。
毛草灵知道,这一次离开,她不再是逃离,而是选择。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承担了自己的命运,也终于与十五岁那个惊恐无助的少女和解。
从青楼萌妹到乞儿国风主,这条路走了十年。而从风主到真正的自己,这条路,她刚刚启程。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无论走多远,长安永远有一盏灯为她而亮,毛本家永远有一扇门为她敞开。
这,就足够了。